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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160)

教主无意守夜,挥退了温环就上床睡下。这奢华的大殿笼罩在一片黑暗之,忽然显得空旷得很。

从那天往后,云孤雁忽然沾上了他儿子曾经的毛病——他开始喜欢在大晚上的不点灯,有气无力地窝在伸不见五指的养心殿里头,一副英雄迟暮的模样。

第二年春,云孤雁吩咐温环去鬼门查一查那不要命的孩子还活着没有。

温环去了大半天,抱着卷鬼门内的密案回来,道:“还活着。”

然后他便为教主念那密案。第一个月,伤肺脏,咳血不止;第二个月,肋骨折断根,短刀入腹两寸余;第个月,遭人暗算围攻,统共身受八创;第四个月,受困,绝水米日,高热不退;第五个月……

“……”

云孤雁沉默着听完了,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他拿起茶杯灌了几大口下去,又确认了一回,“活着?”

温环点点头:“按鬼门的说法,的确活着。”

云孤雁不敢置信道:“这都能活着!?”

他当即挥写了张谕令,盖了大印,特许温环破例入鬼门内门看一趟。临行前教主道:“如果真的还活着,问问他想不想出来。”

温环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

人活着,不想出来。

第一年的鬼门,只需要活下来便是胜利,哪怕你使阴谋诡计,靠拉帮结派,哪怕是躲躲藏藏蒙混过关,那也算你的本事。

而从第二年开始便不一样,他们之间要开始拼杀与竞争了。

这次共送进去了四千多个孩子,第一年下来只剩千零几个人,第二年活下来的名额则只有两千。按试炼的成绩自高往低排名,落到两千名往后的孩子均会在年末被处决。

到了第年春,云孤雁已经不抱希望,却仍是让温环去查。

温环又抱了密案来,答案出乎意料:“还活着。

云孤雁道:“排名。”

温环轻叹着答:“……一千九百九十。”

两千人的第一千九百九十,倒数第四名。

那个云孤雁一教出来,曾经都能和长流少主较个胜负的孩子,如今却是力不从心,只能在同龄人之间挣扎着取一个垫底的成绩。

以这样的成绩,想成为阴鬼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甚至连成为烛火卫的资格都无。还有年,关无绝的伤只会越叠越多,身子只会越来越差,死在鬼门里几乎已是必然。

云孤雁双指揉着紧拧的眉头,“往后不必再报了,内门的规矩破例两次,薛独行都对本座有怨言了。”

温环叹道:“是。”

自此,云孤雁果然没再过问关无绝的情况。

他下令信堂清除阿苦的信息,把那个小药人所存在的痕迹尽量细致地抹去。那个曾经为少主解过毒的药人成了教内无人敢提及的禁忌,并在无言之被渐渐淡忘而去。

无泽境那边则一直没有丝毫动静。厚重的岩石隔绝了一切声响,里面的人生死不知。

第年、第四年、第五年。

鬼门外的朱砂梅开了又谢。

无泽境外的山岩上爬了青苔。

不知不觉间,五年已过。

……

又是一个冬末春初。

鬼门之外,雪地里的那株朱砂梅仍是血一样地红,枝干又粗大了些,也不知这五年饮了多少血。

今年的鬼门比往年开的稍早。

每逢内门开启,便意味着新一批经过筛选的阴鬼与烛火卫将从炼狱归来,成为守卫息风城的剑与盾。

适时,鬼门外设案焚香,门主准阴鬼覆面甲,赐烛火卫佩剑,见证其跪拜烛龙大旗,起誓效忠。

时辰不过将将日出,云孤雁坐在设好的高座之上,冷然扫视着下方的香案龙旗。

五年时光,似乎没能使这位内功深厚的烛阴教主容颜衰老半分,可他周身那股令人畏惧的气势,却已不再是那样锋芒毕露。

长老薛独行俯身于云孤雁身畔道:“禀教主,今年炼出了阴鬼两百零八,烛火卫五百十二,统共百八十人出鬼门。”

“嗯,甚好。”

云孤雁应了一声,心内烦躁不堪。

其实以教主之尊,亲临观看鬼门起誓大典之事并不常见。云孤雁驾到时,薛独行还真吃惊了一刹,赶忙临时做了准备。

可奇怪的是,分明是云孤雁自己不请自来,可到了地方,眼见着鬼门将开,反而兴致缺缺起来。

事实上,就连云孤雁自己心里也觉着奇怪,他实在不知道他为何要来。分明心里认定了那个孩子不可能还活着,可还是一大清早就推了今儿上午的所有事务坐在这里。

云孤雁绝不认为自己是对阿苦生出了什么可笑的真情,他觉得自己大约只是想亲眼看一个飞蛾扑火的结局。

等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大门开启,等着那活下来的年轻人逐一走过他身旁,等着他始终也未能从这些陌生面孔寻到某个孩子……

等那时候,一切孽缘就算了结。

大不了朱砂梅前给那少年洒几碗清酒,聊以祭奠昔日八年的岁月。

他觉着自己只是想求一个有始有终。

薛独行还在低声同他说话,似乎是这一届出了什么棘的情况,云孤雁随口哼哼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还是得温环苦笑着上来给打圆场。

薛独行被近侍使了个眼色,也看出教主心思不在这,总算暂且闭口不谈了。

时辰已到,有人泼洒礼水,挂起烛龙大旗。顿时大旗猎猎作响,金红的烛龙纹在山端升起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鬼门副门主单易焚香,振袖高呐道:“启门——”

那扇鬼首铁门终于缓缓开启,轰隆隆的闷响宛如雷鸣。

渐渐地,开始有绰绰的人影从那地底长阶的尽头显出来。

第一只阴鬼从门里走出来了。在他身后跟着更多的黑色影子。那都是新出的阴鬼,次序按照在鬼门内的成绩优劣排序,而烛火卫则是要跟在阴鬼后面的。

虽说教主已在心重复了千万遍绝不会抱什么希望,可到了这时候,云孤雁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细细看去。

明净的阳光被雪地反射,将第一个自黑暗踏入光明的身形勾勒出修长的轮廓。

雪地被踩得嘎吱细响。

年轻的阴鬼似是不习惯久违的阳光,紧紧地蹙着眉轻偏过头,长睫在眼角那片苍白的皮肤处合拢,就如沾了墨的狼毫在白宣纸上凌厉地一扫。

就在这一刻,云孤雁失态地猝然站了起来!

教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过神来时已经往前快走了好几步。温环更是几欲惊呼出声。

……那第一名阴鬼黑衣黑甲,高束的长发垂至脊背,脚下踩着薄薄一层积雪,伴着一声声吱呀细响,步伐平稳地从黑暗深处走了出来。

他略微低垂着纤长的眼睫,轻抿着淡色的唇,修长眉尖无意识地绷紧,面容苍白消瘦到极点,却依旧俊美得不似个死士。

他的前方天光洒落,朱砂梅怒放。

他的身后则是血腥萦绕的铁门,两百零八只阴鬼与五百十二名烛火卫列着乌黑的长长队伍跟在他身后,发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是第一个自鬼门走出来的人。

他是第一,是鬼首,是这轮五年最强的阴鬼。

云孤雁再也掩抑不住脸上的震惊,他目光幽邃深沉,一遍遍地打量着向这边走来的年轻阴鬼。

果真是那个孩子,是阿苦。整整五年过去,彻底张开的五官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隐然带上了震人心魄的凛然锋芒。

可阿苦——关无绝,他怎会变得如此病态、瘦弱而阴郁?昔日那小药人分明像烈火,灵动聪敏又飞扬不羁,一扬眉一勾唇都闪着光亮;可如今这只阴鬼,却像一把寒铁打成的剑,锋利,冰冷,死气沉沉。

他又怎么会是鬼首,这怎么可能!?

云孤雁面色复杂地变幻,站在那里不动。

而这一届的鬼首目视前方,缓缓与教主擦肩而过。关无绝并没有看云孤雁,这个苍白的阴鬼只是安静地凝望着不远处的香案,脸上没有半点情绪地走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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