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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176)

那一抹艳红如火浪般扑入眼中。霎时间,关无绝只觉得耳中轰鸣乱响。某种巨潮般汹涌的情绪将他的神智打翻得七零八落。

红衣……

教主竟赠他红衣……!?

冷静全失,镇定全无,关无绝恍惚如坠梦中,着魔似的轻轻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件红袍。白皙的手指,深红的绸缎,宛如一幅白雪红梅画卷。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烟彩乱炸。

一片绚烂的火树银花。

——“临儿,我们结亲吧!”

他以为他忘了。

——“今日回去禀了父亲,明日就能大婚。我们也一同穿红衣,跪拜天地,喝交杯酒,厮守一世!”

他以为他能忘。

——“想亲你,怕你不喜欢。”

他以为他当真断了前尘。

云长流的嗓音若远若近地传来:

“往后你做本座的护法,总不能再和个阴鬼一般打扮。本座私觉着你穿红好看,恰好库里还有几匹朱雀红缎,便趁着前几日差人做了件外袍……”

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残酷时光来封存那些旧忆,含着血忍着痛在心上筑了铁墙。

“那身黑甲衣早些扔了,锁伤术也不许再用,听到了么?”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换伤流血,可以跪着吐出他曾经最看不起的自贱之语,他从未委屈,从未念着昔日而愤愤不平,从未因巨大的落差而痛苦……

所以,他真的以为自己彻底放下了。

可是为什么?那在鬼门烙下的一道道伤,那无数个无眠又看不见亮光的痛楚夜晚,那每一句念给自己听的誓语……

原来,只需要这一个电光石火的瞬间,居然就可以哗啦哗啦被击垮的什么都不是。

……

次日,金阳灿烂,万里无云。

这一天,神烈山的山风吹遍了息风城。

当初连自己的继任大典都懒得筹备的云长流,再次出人意料地破例,为这回的册封升了烛龙旗。

关无绝很认真地挑了身红衣,金冠束了发,最后披了那袭墨梅红袍,自养心殿的长阶拾级而上。

新受封的红袍护法抬头的时候,望见自己的身影明晰地映在云长流一双清眸中。

他暗暗地想:

少主,阿苦为你穿红衣了。

重伤之躯不能长久,我陪不了你一辈子了。可至少,往后我活着一天,就为你穿一天的红衣。

少主不要怪阿苦,不要怪我当初骗了你,后来又毁了诺……我分明都回来找你了,是你不要我的,是你忘了我的。

可不是阿苦不愿和你结亲,千万不要怪我。

以后我不给你做药了。我给你做护法,替你杀人。不要你宠我护我,不要你心爱我,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好好的活……

教主亲口册封之时,关无绝单膝跪地,深深地向云长流叩首,宣誓效忠的言辞铿锵而虔诚。

微风吹动他红色的衣角,一扬,一落。

……

这一天,新受封的四方护法搬进了新住处。

昔日的长生阁,现今的清绝居。

是夜,关无绝独自点了烛灯,坐在案前盯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墙上,脸上无悲亦无喜。

周遭寂静无比,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起身出去。

不久后再回来时,关无绝手里提着一壶酒,捏着一个酒盏。

他就这么对着昏暗烛光,自斟自酌地喝了酒。

不多,只有一小盅。

随后关无绝仿佛完成了什么夙愿一般,心满意足地含笑吹熄了烛灯。

他站起来,摸着黑拾掇了酒具,将披星戴月双剑挂在床头,又脱下那一袭墨梅红袍仔细叠好,上榻合眼睡下了。

关无绝睡得并不很安稳,却也没折腾,只不过是三更时分在枕上侧了侧头,有些不舒服地蹙起眉,于梦中轻轻叹息一声。

夜深人静,星月遁形。

当年的信誓旦旦,终究只剩下一个人。

一个人的红衣。

一个人的跪拜。

一个人的不交杯的酒。

一个人,漫漫长夜,孤枕独眠。

第126章 汝坟(4)

关无绝没有想到……第二天,自退位后一直隐于烟云宫的老教主云孤雁,居然纡尊降贵地亲自来清绝居找他了。

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毕竟,云长流如此赏识他,在养心殿里让他躺了十天不说,还破格提拔他做尊贵的护法,老教主不放心也是合情合理。

看到那黑金烛龙袍飘过来的时候,关无绝端正地跪下,行了大礼。

现在再回想自己小时候,还曾仗着身为逢春生的解毒药人无所畏惧,成天逮着机会就要刺儿云孤雁,关无绝已经连好笑都觉不出来了。

最多只剩下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慨。

“四方护法,免礼。”

云孤雁只以俯视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就开始踱着步打量起新建的清绝居。

教主着匠师将长生阁修葺了一番,又扩建得宽敞了些,亲手题了匾。里面家具置办得一应俱全,昔日里那个空旷寂寞,到了夜晚连个灯都不点的小阁院,已经几乎找不到影子了。

今日温环倒是也跟着云孤雁来了,却留在了外头;而护法又说是不习惯,拒绝了教主给派服侍的下人。因而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关无绝站起来后便垂着眼立在一旁,心里发虚,不知道云孤雁这一趟是准备把他怎么样。

仔细想想,他当年信誓旦旦说什么甘愿只做一只暗影里的阴鬼保护长流少主,这才从云孤雁那讨得入鬼门的资格。

结果现在他倒好,出鬼门没几天就被云长流除了阴鬼籍,这事……实在说不太清。

关无绝正心里暗暗猜测着,眼前忽被递过来一样黑色长条的东西。云孤雁已经转回他面前,一手托着那物什,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护法啊……本座今日来此,是专门想要送你一样东西的。”

关无绝倒是发现了云孤雁这回来清绝居,手上是拿了东西的,只是方才没敢细看。

这回到了眼皮子底下才看清楚了,那长物分明是件黑布琴囊,内里的东西自然也该是一张琴。

不等关无绝有所反应,老教主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他眼前将琴囊开口揭开,“这琴还认得么?”

那自琴囊中露出的木琴形体优美,长有三尺六寸。昔年也曾有青衣少年拂弦于其上,如今却只能悄然被封存于暗色的琴囊之中,五年时间不见天日。

……是云曙。

看到熟悉的爱琴的那一瞬间,关无绝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他心内警铃大作,脑中紧张地闪过无数个念头——

云孤雁这时候给他带云曙过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送他?是试探还是示威?

慢着慢着,这话可不能乱接。

一个不好逆了老教主的心意,他这新护法说不定就要完蛋。

关无绝还不想完蛋,要完蛋也只能完在云长流身上。他短短时间内心思千回百转,下一刻就往云孤雁面前重重一跪,面上波澜不显,声音平稳道:

“老教主恕罪,属下从未见过这琴。”

云孤雁的表情裂了。他不敢置信地瞪着一脸淡定的关无绝,脸色眼见着就黑成了锅底,“你、没、见、过!?”

老教主捏着琴身的指节嘎吱地曲了起来,怒极反笑,“——你再给本座说一遍!?”

关无绝跪得神情自若,“的确没见过。”

“……”云孤雁阴鸷地盯着关无绝,半晌冷笑起来,“别跟本座耍这些心计,今儿没谁陪你折腾什么阴谋阳谋——本座是来听曲儿的!”

那句末的语气简直像个蛮不讲理的流氓。云孤雁将手中云曙琴往关无绝面前重重一摔,指着琴道:“你,给我弹。”

关无绝被这摔琴声惊得心里也是一跳,暗道怎的五年过去,教主性子更冷僻毛病了不说,这老教主也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暴躁乖戾了?

他打定主意咬死了不松口,轻笑了一下便沉声道:“老教主难为属下了,无绝阴鬼出身,卑微死士而已,怎么会弹琴?这般风雅之物,若是给属下一碰,岂不是要玷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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