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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181)

更有,如今他再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强忍病痛了。如今护法但凡稍想逆着自己的身子来,没几个时辰就要烧得人事不省,又是不知多少人力财力赔进去。有过这么一两次,关无绝终于不敢再折腾自己了。

他就这么个样子,药门派来照料护法的医师全都要战战兢兢地伺候,生怕这位爷一个不好出了什么差错,教主怪罪下来他们都得掉脑袋。

关木衍曾哄他说,若是不出意外,有那么十来天就会好转了。结果一个多月过去仍是这样子,不变好也不变差,就这么耗着。

天可怜见,四方护法活了二十多年,哪曾尝过这种滋味?

哪怕当年毁了心脉被断言此生不能再动武,可那时他至少还有扔了半条残命孤身入鬼门的魄力。

如今这却又算什么?他在鬼门受了五年磋磨,不是为了让教主白养着这么个废物药罐子的。

眼见着又过去快一个月还是这样,关无绝真要崩溃了。

说来关护法日后回想起来还觉得丢人,那段时候他逮着教主就哀哀戚戚地求,偏偏又是病中意识不清,呜咽着简直自己都不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

教主您别要属下了……

您弃了我吧……

真的治不好了……

属下不想喝药了,求求您了……

这么用药太浪费了……

您就不能让我死了么……

……真真是失态难堪到极点,还矫情。真亏得教主那么个性子没被他烦跑,反而肯天天耐心哄着他治病。

不过,后来也有过一次特例。

那时已经到了年末,某天关无绝实在不肯休,怎么也不愿再继续用药。云长流再也不忍心看他那么虚弱无助地求个不停,终于松了口,疼惜地俯在护法耳畔安抚,“好,好……本座答应你先不喝药,别闹了。”

一旁关木衍脸色变了,“教主!这万万不可——”

云长流手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仍是搂着关无绝柔声哄劝。

他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不喝药了,才叫怀里那个慢慢安静下来。教主默了许久,修长指尖描过护法冰冷苍白的脸颊,怅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而关无绝得了保证便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有一股精纯的暖意沿着自己的手心传上来,蔓延到五脏六腑,一遍遍流转不息。

那时关无绝就依稀觉出些不好的预感,却无奈于体力不支,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大概睡了快两天,越睡越沉。

等意识渐渐回笼时,睁开眼眨了眨,视线中一团昏黄柔光渐渐清晰,他看见了一片清冷的白衣映在烛光下。

夜深,窗外漆黑一片,有细细的北风吹得枯枝乱抖,发出簌簌声响。

清绝居里罕见地没了那些服侍的医师。只有床边一盏烛灯,床上两人,床下两道纠缠的影子。

关无绝躺在床上,云长流就坐在床头握着他的手,教主转头过来时清俊的面容泛着异样的苍白,眼底也淡淡地一圈乌青,却冲护法微微笑了一下。

“醒了。身上好受些么?”

那嗓音平和,只是有些沙哑。

关无绝的思维迟钝地运转起来,活像个生了锈的老车轮。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从自己掌心传来的温度,分明是云长流的内力。

停了药,他本该没命。

可如今却没有感觉到丝毫身体不适。

——是有人用最笨的法子,给他以内力温养脏腑经脉!

云长流摸他额头试了试体温,低声问道:“过年了,有胃口吃饺子么?”

霎时间,关无绝宛如一脚自悬崖上踩空,倏然跌下深渊。他怔怔盯着教主近在咫尺的眉眼,心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竟想起,曾经那个跨年的冬夜。

自己被取了血倦然卧在床上。旁边长流少主不想去赴夜宴想陪他,是他耐心地劝,还说等日后做了教主大可废掉,叫他先忍个一时。

把少主劝走了,关木衍就推门进来。

他第一次得知了自己要被取心头血的命运。

命运……

关无绝本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然注定了在漆黑冰冷中走完这段余路。而他的教主,就是这片漆黑中引领他的那么一点点星子的亮。

而如今,烛光满室。

云长流真的废了夜宴,坐在他床头切切叮咛温语,护他残破之躯,治他满身伤病,暖着这副连自己都嫌弃的冰冷身子。

天上遥远的的星光一朝坠落到他眼前,落在他手心,竟比太阳更温暖,更明亮。

他病中昏沉,耍性子胡闹胡言。教主却一次次地迁就再迁就,甚至不惜做出停了药给人用内力护体这种看似愚蠢至极的事,只为他一句不想喝。

那可是两天两夜啊!教主竟当真一直不眠不休地挥霍内力?这要万一出点什么问题……

教主怎么能如此不自惜!

仅仅为了个他……

云长流向床头的案上伸手,将倒扣在小瓷碗上的盘子取下,里头果然是还热着的饺子,散着白气。

“来,”云长流揽着关无绝的肩颈,半扶半抱地慢慢把护法弄起来,耐心地夹了一小口饺子,吹了吹喂到他唇边,“张口。”

关无绝摇摇头,他几乎忍不住要落泪,转头把脸贴在云长流颈窝,颤声道,“教主……”

他手指揪着云长流的袖角,哽咽起来,“属下……无绝想喝药……”

云长流微愣,无奈地软了眉眼。教主放下玉箸抚他脊背,唤服侍的医师进来,“去,给护法熬药。”

熬药需要时间,关无绝还是被教主喂了几口吃食。不一会儿温枫和关木衍也进来了,屋内热闹了些许,只是关无绝又开始犯困,努力喝了药就闭上眼了。

“教主……”

真睡着之前,关无绝含糊不清地低语了句,“等……等无绝好起来,要……”

云长流心里陡然激起欣悦,自开始休养治伤以来,护法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他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的未来留什么期盼,只会一遍遍求着自己弃了他。

教主忙软声道:“你好起来,但凡是本座给的起的,都给你。”

云长流却不知道,其实关无绝不是想要什么东西。他本想说的是:等无绝好起来,一定要好好伴着教主。

可惜,护法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又被倦意拖入了深眠。

从那以后,关无绝再也没敢闹着不喝药。

……

又数日,外面飘着小雪。

清绝居内,云长流搬了桌案搁在护法床边。

他坐在案前,执着墨笔批卷宗,眼角余光则留意着床上的病人。

这样的情景,其实已经持续了多日。

温枫也曾私下里对温环诉苦:

“爹,难道您没觉出教主现在这样子似曾相识吗?他小时候就是这么天天往阿苦那儿跑!关无绝他又和我这个近侍抢主子来了……”

而今天护法难得地稍有了那么一丝精力,是个好兆头。他自己也心情好,就裹在被子里头侧过身同教主说说话。

人的性子都是被宠出来的。关无绝到底不是那种天生被塑成卑微木讷模样的死士,被云长流一天天用心护着,前几天又使劲儿闹腾了一波,如今在教主面前也不再处处拘谨,至少也敢主动说两句了。

他就说鬼门里那些试炼,说他是怎么从名次倒数变强到能把阳钺打得趴地上起不来,最后又说到鬼门外头那株朱砂梅,说他当时想着死了就能永远躺在这样美的梅树下头,就不怕死了。

云长流怕他说多了又累着,听的差不多了,就劝护法还是乖乖睡觉。

结果关无绝这一睡去,又是两三天人事不省。

等下回他再清醒过来,往窗外一看就被惊得不轻,险些以为尚在梦中。

清绝居外头,栽满了朱砂梅。

那是大片胭脂似的红,一簇簇花儿开在枝头,清幽梅香在不开窗的屋子里也能闻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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