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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198)

云长流举起来放在眼前比了比,心想它很衬无绝的衣袍。

教主将手一伸,向护法那边递过去,“给。”

“您送无绝的?”

关无绝有些惊喜地翻身从鞍上跳下来,牵着马走过去。他觉得自己也被教主带的幼稚得和个小孩儿似的了,一片叶子就能高兴成这样,居然还说了句,“真好看。”

“等待会儿到了山下,”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无绝先带您去逛镇上的市集子吧,这季节好多野果谷物都熟了,息风城里平日不采买那些百姓家的粗食,您可以试试……”

可关无绝伸出的手,却忽的接了个空。

他还含笑说着话,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火红的枫叶,从云长流突然垂落的指间翩然滑下。被风一吹,就翻滚着卷到了天边。

事情发生时没有任何先兆。

前一刻云长流的眉眼间还噙着柔色,可仅仅一个瞬息后,他就身子歪斜地从白马背上倏然滚落下来!!

关无绝盈满了温暖期盼的眼底,骤然被无边的恐惧冰封。

“——教主!!!”

关无绝两步跨过去,一把抱住云长流颓然倒下去的身子。

满山遍野的艳丽红叶在眼中凋零枯萎,天地倒悬,灰暗无光。关无绝双腿一软,抱着云长流跪坐在地上,脑海中茫茫的一片白。

他竟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温度迅速地冰冷下来。很快关无绝就发现自己也开始发抖,他惊恐地去扶云长流的脸,“教主、教主!?您怎么了,您哪儿难受!?……教主!!”

云长流脸色赫然已是死人般的惨白,他紧紧地闭眼咬牙,隐忍地将额头抵在关无绝肩上,许久才攒够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细细的颤音,“疼……”

关无绝彻底慌了,他六神无主地去摸云长流的手腕,“——疼!?是疼吗?哪里疼,您是哪里疼!?”

云长流痛苦至极地摇了摇头,忽然喉中发出一丝极细的痛呼。他浑身绷到极致,脖颈濒死般地后仰,暴起细细的青筋,宛如最惨烈的折磨陡然降临于身。

哪里疼,他不知道……

好像是皮肉被撕烂,筋脉被扯断,骨头被敲碎,脏器被蹂躏,好像是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护法几乎是绝望地抱紧他,“教主……!!”

不可能,怎么可能,这脉象分明是——

关无绝眼眶泛赤了,他狂乱地喘息,按在云长流脉门的手指已经抖的不像样子。摸清脉象的那一刻他脑内嗡鸣炸响,恨不能就此疯掉。

不可能,不可能,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

天啊,天啊,苍天啊!!!

到底什么是天意,什么是命数?

难道世间当真有再如何竭尽全力也无法拔除的毒疴,当真有再如何拼死挣扎也无法逃离的恶命?

云长流在剧痛中努力睁了睁眼,眼前阵阵发黑,泛着一片片的重影,连近在咫尺的关无绝的脸也看不清楚。

他吃力地张口想安慰几句,可又一阵凌迟般的痛割在全身,将未出口的话语强行化作压抑的呻吟。

这样的痛感实在太熟悉了。

云长流以为他早已经淡忘,可当它真正在体内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是仅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年,所有人都告诉他,逢春生已除。

原来,竟是没有彻底拔除么……

在真正极致的痛苦之下,体力与意志的消磨殆尽根本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云长流的意识渐渐被混沌淹没,被冲散了的神智宛如溺于不见底深海之中,滚滚下沉而去。

“教主……教主?”

模糊中,云长流听见关无绝颤抖的声音。

“不,不……不行教主,您别睡……”

仿佛隔了层什么帘子似的,不太清晰。

“您睁开眼,您看看无绝……我们回城,无绝带您回城……”

云长流突然十分难过,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枚没来得及递到护法手中的红叶,仿佛又看到了无绝伸手时眼底期盼的微光。

对不住。

说好了要陪你下山玩的,是答应了你的。

吓坏了吧。

对不住。

……

萧瑟的秋风,凄然吹遍了神烈山。

又几枚枯萎的叶子,无声息地落了。

只是再也没有一枚那么漂亮的火苗似的枫叶。

关无绝踉跄着咬牙起身,抱起昏死过去的云长流,连两匹马儿都顾不得牵,运起轻功向着息风城的方向疾驰回去。

凛风刮过脸颊,明明还未入冬,却已寒意刺骨。

关无绝怔怔地睁着眼,他望着眼前宁静的来路,却宛如走在绝壁之上,那尽头黑压压看不见一点儿光。

心魂溃决只需要瞬息。

麻木的泪水一滴、两滴,落在赤金的烛龙纹上。

那个和温枫开玩笑的月夜仿佛还是昨日。他本以为一切苦难都过去。刚开始感恩命运待他不薄,刚开始觉得有些疲累,刚开始想要休息一下……

他在泥淖之中跋涉了那么久,好容易上了岸,好容易寻来的那点光,那点暖,那点甜……

明明已经那么近,那么近,明明只差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在他小心翼翼地伸出的指头尖尖上……

“啪。”

碎得无影无踪了。

……

逢春生的复发,谁也没有料到。

九年前的那个春季,云长流闯入取血室,目睹了被穿心取血的阿苦后全身毒素爆发,顷刻间命在旦夕。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刚取的药人心头血已经来不及处理入药,只能强硬地将新鲜的人血给少主灌下去。

关木衍起初也担心过,未入药的心血是否能够彻除毒素,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云长流并无异样,逢春生又过于罕见未有先例,他便也当那奇毒已然消散。

谁曾想,逢春生会在风平浪静地潜伏了九年之后突然复发,把所有人都再次打入了阴渊之底。

……

息风城,药门。

沉重的气氛蔓延了并不大的室内,每一寸空气都像是灌了铅。

刚施完针的关木衍抖着手拿巾子擦额头上豆大的汗滴。另一侧,云孤雁死气沉沉地闭着眼,弯着腰坐在深处的椅子里。他单手扣在扶把上,指节骨突出,粗大的青色血筋一跳一跳。

温环走到云孤雁身后,谨慎地弯下身来唤道:“老教主……”

云孤雁没反应,他又叫了句:“主人……”

那佝偻的黑袍身影终于动了动,云孤雁抬起脸来。在披散的发丝之下,老教主那面色灰暗而憔悴,神情却并无甚哀色。

已经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游走的岁月却仿佛被这个男人攥在了手里。在云孤雁的这张冷峻挺拔的面容轮廓上,找不到太多衰老的痕迹。当那双眼睛再次点起阴鸷的寒光时,与二十多年前那个为了爱子疯魔的烛阴教主并无两样。

云孤雁没有看温环,他看向关木衍,用一种很缓慢、很沙哑又很冰冷的嗓音说道:“既然逢春生复发,那再治一回,不就得了?”

关木衍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再没有适合的药人了,老教主。”

当年的端木临,当年的药人阿苦,究竟是怎样难得的侥幸?他是出身万慈山庄,自幼以药养身的小公子;他是武学上的天纵之才,七岁时已身怀足以抗衡养血折磨的内力;他心性坚韧不拔,忍得了服药之苦、割腕之痛……

更重要的是当时恰逢万慈山庄内部倾轧,有顾锦希这么个图谋不轨的叛徒做内应,云孤雁才能找到机会偷天换日,把端木临弄成假死,掠至烛阴教。

——可是如今,去哪里再找那么一个孩子做药人?

云孤雁默了一下,随后他抬起手指敲了敲座椅,漫不经心地抬头道:“四方护法曾是药人之身,他难道不能再养一次血?”

“老教主!”

“主人……”

关木衍惊愕的叫喊声与温环紧涩的低唤声混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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