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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239)

云丹景毛骨悚然地回头,却见林晚霞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挣扎,她尖利地痛叫,又将头往地上乱撞。原本美艳的面容因痛苦扭曲而变得丑陋,血水、汗水和泪水都脏兮兮地混在一起。

……关无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林晚霞的身旁。黑暗中,护法正缓缓直起弯下的腰来,苍白的手指间,赫然是一个空了的瓷药瓶。

云丹景惊怒地咆哮:“关无绝!?你……你对我娘亲做了什么!?你明明答应我、答应我——”

“怎么了小少爷?无绝答应保你娘亲一命,换你从此一辈子护持照顾教主……”

关无绝眼眸漆黑,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松地摊手,把药瓶往地上一扔,“……这不,我也没杀她啊,只不过是让她尝点小苦头而已,不成么?”

“你……!”

云丹景双目泛红,听着母亲的惨叫声心如刀割。百般悲愤冲上胸口化作一腔莫名的力量,他双臂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许是知道了无济于事,许是知道了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指望,云丹景也不再哭喊乞求。他挡在云孤雁面前,深吸一口气。

在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这种神情。是沉着冷静的,坚定决绝的……这种坚冰似的神情,多少有几分像他的兄长。

“父亲,您要杀我娘亲,”云丹景微微颤抖着道,“就先杀了我,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吧。”

云孤雁的喉结蠕动一下,“滚开。”

云丹景笑了,他望着云孤雁,似有些心满意足地低语,“父亲,您也会不舍得杀我么?哈,哈哈……原来您心里,除了云长流,还是能有一点景儿的位置么?”

“孽子……”云孤雁的脸色越来越黑沉可怖,他抬掌运气,怒吼道,“滚开!!”

云丹景把头一昂,眼一闭。

他坦荡地等着父亲的那一掌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何时,连林晚霞的惨叫也停息了。

静谧之中,每一个瞬息都被拉到无限长。

他听见云孤雁的喘息越来越疯狂粗重,也感受到周围的气流越来越凌厉逼人,每一刻云丹景都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却迟迟没有等到痛楚在身上炸开。

直到某个瞬间。

有柔软的身躯从背后抱住了他,熟悉而陌生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孤雁!”

云丹景猝然睁眼!!

竟是林晚霞抱着他。

林夫人被血糊了满脸,她的鼻骨折断了,头发散乱垂下,连衣裙都破破烂烂。

可诡异至极的是,她的表情里、眼神中,浮现着的分明是十几岁小姑娘才有的天真纯情,配着那一张足可称是徐娘半老的脸,显得滑稽又可怖。

只见林晚霞担忧又心疼地望着云丹景,望着她的亲生儿子,细声细语地问:“孤雁,你怎么了?你怎么受伤了!”

云丹景骇得几乎要昏过去,“娘……娘亲……”

云孤雁也睁大了眼,他意识到什么,骤然转去看关无绝。

四方护法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那处,冷眼打量着这一切的惊变……而在他的脚下,是那个空空如也的小药瓶。

“喂!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忽然,林晚霞把下巴一抬,她怒视着云孤雁,指着他的鼻子傲然娇叱道,“大魔头,孤雁他受伤了,你趁人之危羞不羞!?有种冲我来,不准动我未来的夫君!”

“娘亲……您在胡说些什么,我是景儿,我是丹景啊!!”云丹景眼前阵阵发黑,他惊惶地扯着林晚霞的手臂,吓得浑身发抖,“怎么回事,她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关无绝!!你对我娘亲——”

死牢内,脚步声响起。关无绝终于走过来了,略显苍白的侧脸与俊美凛冽的眉眼,自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披星戴月双剑皆失的四方护法,他的人却比他的佩剑更加锋利冰寒。

云孤雁怔了怔,不知为何后退了一步,于是关无绝就站在了云孤雁与云丹景之间。

“……她没怎么样,小少爷。”关无绝无声地挑唇笑了笑,眼尾散漫地往后一撇,“只是忘了不少痛苦的旧事,变得傻了点儿,痴了点儿……不过总比没命好,是不是?”

仇恨,也能够被忘却么?

那一夜,关无绝这样问过端木登。

然后,他求端木登帮他一个忙,帮他一起研制一味药。

关无绝认真道:“老教主,那个杀了蓝夫人的林晚霞,方才已经死了,在不输逢春生的痛楚中死了;如今在您眼前的,只是十四五岁光景的变痴傻了的林晚霞。而且……她永远也长不大了。所以您看看,就此收手成不成?”

“你……你说什么……”

云孤雁脸色如乌云般变幻,饶是他也被关无绝这几句话震得说不出话来。而在护法身后,林晚霞那捏做小女儿态的声音还在传来:“丹……景?你不是孤雁,不是我夫君么?”

云孤雁脑里一阵失神的摇晃,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云丹景的容貌的确与他年轻时极为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丹景,丹景……这名字真好听,是太阳的意思!”林晚霞坐在地上,咬着指甲。她的确痴傻了许多,眼中朦胧一片,“那有了太阳,是不是还该有月亮呀?丹景……婵娟……咦?奇怪,这里有一个景儿,那娟儿在哪里呀?”

许是赖那句景儿与娟儿的福,云孤雁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找回些神智来,他周身外溢的劲气冲得黑袍无风自动,“……就此收手?荒唐,绝无可能!!”

老教主伸手指着林晚霞,咬着齿间的血,怒极反笑道:“关无绝啊关无绝,你竟要本座放过她?你要本座眼看着阿彩白白地薄命惨死,流儿白白地受逢春生折磨多年,而她林晚霞——就此安乐平稳地长命百岁!!?”

说罢,云孤雁又忽然将怒色一收,他那只手转了个方向,径直捏上了关无绝的下颔。

老教主抬着年轻护法的脸,森然打量着他,“本座倒是觉得奇了怪了……你口口声声为你的教主,难道不想为流儿报仇?”

关无绝了无惧色,吐出一个字:“想。”

然而下一刻,他又把眉眼松开,含笑道:“可我想不想有什么重要,无绝只需知道……教主不想,可不就足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关无绝的声音又轻又柔,眼底的眸光又是那样地虔诚暖烫。以至于云孤雁张开了嘴,却突然失声。

可关无绝却不放过他,道:“老教主,难道您就不想想么?您不想想您的流儿如何想么?”

他悠然一叹,道:“……您总是这样。您爱蓝宁彩这个死人远胜过云长流这个活人,您心里仇恨比爱更深。也就是教主那般性子,才任您的执念囚着他二十五年。您以为教主真的意识不到么?他从小就什么都知道……”

暴怒之色又攀上云孤雁的眉峰,酝酿着一场狂乱的风暴,他的五指松开了护法又兀自咯吱屈起,“你……住口!!本座待流儿从来是——”

从来是什么?

忽然间,云孤雁喉头窒涩,居然说不出来了。

“对不住了老教主,无绝可不能让您就这么大开杀戒。我要的是教主此后余生不染仇恨、不受羁绊,其余的我不管……因为我,我和您不一样。”

关无绝摇头,他含着一抹浅笑敛眸,轻轻吐字。

“我爱教主,只爱他。”

……

为什么不恨呢?

关无绝曾在温枫的眼中,读出过这样的疑惑。

你为什么不恨我们呢?

其实关无绝也知道,他过的这辈子,似乎是要比寻常人稍稍波折那么点儿。许是更苦些累些,受的伤病重了些,遇见的糟心的人和事也多了些。

或许,他是应该恨的。

恨幼年时冷落他的端木南庭,恨出卖他的舅父顾锦希,恨扭曲了他人生的云孤雁,恨作为云家侍从的温家父子,恨逼他成药人取药血的关木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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