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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240)

恨药人之卑贱,恨残鬼之苦痛。

恨万慈山庄,恨烛阴教,恨这江湖。

恨无情的天意,恨不公的命数。

关无绝认真想过的,他和云长流不一样,他本不是什么好脾气。若不是那年的春天遇见了长流少主,或许他也将要一生被仇恨的火焰所炙烤。

可是偏偏命里相逢。

偏偏是云长流手捧桃枝,推开了他的木门,把纯净无垢的爱捧给了他,叫他尝了甜,叫他食髓知味。

为什么,他不恨呢?

许是云长流把他的心填的太满。他呢,小时候天天想着怎么闹腾那白璧无瑕的小少主,怎么在习文学武上赢他一把,怎么缓解他逢春生的苦痛;后来就天天想着怎么帮教主多分些肩上的担子,怎么若无其事地撩拨教主看他脸红,以及怎么再将复发的逢春生彻底根除……

简直忙死了,哪儿还有闲暇去想别的。

关无绝也曾苦笑着寻思,人的一颗心就那么点儿地方,如果全拿来盛了爱,哪儿还有空闲的地方去装什么恨。

反之,亦然。

所以,关无绝只深爱着云长流。

只爱。

不恨。

……

脖颈被收紧了。黑暗笼罩的死牢之内,关无绝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云孤雁掐在他颈间的力道。他启唇,嗓音平缓如溪湖流水。

“您想要杀了我么,老教主?”

云孤雁双眼赤红如血,恶鬼般狰狞。

那手指,在关无绝的脖颈间剧烈颤抖着。

“您想要杀了我,杀了教主救命的药?”

颤抖着,却压不下去。

“然后再杀了云丹景?最终杀了林晚霞?”

云孤雁盯着自己的手,眼前一阵阵的发晕。

“如果环叔阻您,您是不是也要杀了他?”

恍惚中,本是蓝宁彩温软的笑靥,却倏然又变成云长流落寞冷清的侧脸。

“如果婵娟小姐想要为娘亲和哥哥报仇,您再杀了她?”

渐渐地,他似乎看到温环垂首微笑,看到冷珮沉默跪地。

他看到云丹景不甘的双眼,看到云婵娟畏惧躲避的身影,甚至看到关木衍阴阳怪气地拿他开玩笑。

最后是青衣的阿苦,那漂亮的孩子清脆地笑着,拉着长流少主转身就跑远了,掠了一串碎光。

独留他一人,在冰冷冷的黑暗之渊,茫然四顾。

动啊,云孤雁在内心疯魔般咆哮,他对自己的手怒吼,动动啊,快动一动啊,为阿彩报仇啊。他不怕黑暗,也不怕寒冷,他要报仇,报仇啊。

一动不动。

云孤雁的手指竟一动不动。

不知是这个夜晚的第几次,是对温环,是对阳钺,是对云丹景,如今又是对着关无绝……素来杀伐果断的这双手,竟连捏断脆弱的脖颈都做不到了。

“无绝!!”

“主人——”

萧东河与温环的声音陡然在死牢的入口响起来,如晨钟敲碎寂夜。

齐刷刷的奔走声响起,黑衣黑甲,分明是鬼门的阴鬼……如今萧东河代教主执掌烛龙大印,自是有权力调动鬼门内的全数力量。他们涌入漆黑的甬道,包围了几人,并且坚定地向着他们的旧主亮出了佩剑。

萧东河与温环双双快步走下死牢,隔着数十步距离,与云孤雁遥遥相持。萧东河眼神闪了闪,望着关无绝欲言又止,却是后者冲他笑了笑,回以一个“无碍”的眼神。

“咿呀,这些是什么人呀?”林晚霞又天真地开口了,她奇怪地眨眼,“孤雁,他们是来帮我们的么?”

云丹景沉默地扶起了母亲,搀着她慢慢地走到烛火卫身后。

终于,包围圈内只剩下云孤雁与受制的关无绝。

仿佛是,众叛亲离。

“啊,是了。”关无绝深深地凝望着云孤雁,目光扫向四周,“还有这些阴鬼呢,他们都是您烛阴教的人,忠诚之心日月可鉴。教主从来都是呵护着,不舍得平白折了哪怕一人的,您也要都杀了?”

“然后呢?把人都杀干净了,然后呢?”

关无绝淡然问道:“有什么意思呢。”

“难道您真想百岁之后带着满身血腥和仇恨,直杀到那九泉之下,让蓝夫人瞧见您这个样子么?”

云孤雁浑身一颤,忽的嘴角冒血。

他不停地吐着血,双眼遍布红丝,狂躁的杀意与凄凉的哀色交替着,一言不发。

温环忽然重重地双膝跪地,将头大力往地上磕去:“主人,求您放手吧!!”

萧东河翻身跪地,沉声道:“老教主,请您放手吧。”

云丹景痛苦地闭上眼,沙哑道:“放手吧……父亲……”

林晚霞痴痴地笑着。短短时间内,她似乎比刚开始更傻了些:“放手呀,大魔头,快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是好漫长的年岁,又似乎只在一念的刹那。

云孤雁的手指,缓缓从关无绝的脖颈上抽离,继而颓然垂了下来。

……而同时抽离的,仿佛还有云孤雁身上残存的所有生气。就在这一刻,几十年不显老的老教主瞬间苍老得谁都不认识了,他似乎化作了一截枯朽衰竭了的烂木,眼珠浑浊,脸色暗沉。

云孤雁背转过身,他佝偻着,一步步往死牢外走去。萧东河抬手示意,阴鬼收剑让开了路,于是老教主便独自一人,身影伶仃,慢吞吞地走出了黑暗的死牢。

这一回……连温环都没有跟在他身后。

就在云孤雁的身形消失在死牢入口尽头的时刻,那里亮起了熹微的白光,自上而下地,将一直罩着甬道的黑暗慢慢拂化开来。

夜尽,天将明。

是黎明,黎明从远处升了起来。

破晓的晨光悠悠地落入关无绝仰起的眼眸之中,他松了口气,倏然间如释重负。

啊,是了……

今天,似乎是教主的生日来着。

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关无绝站立不稳,软绵绵地向前倒去。萧东河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揽住,惊慌道:“无绝!!”

“没事儿……”关无绝脸上再无丝毫血色,他没骨头似的靠在萧东河怀里,低沉地笑说,“……可吓死我了。”

“对不住。”温环走上前,伸手欲碰触眼前之人,终究是愧疚地收了手,“好孩子……这辈子是我们对不住你。若有来生,环叔给你当牛做马。”

“替老教主偿债么?别了,他哪儿会领你的情,说不定还骂你。”

关无绝却轻松得很,还有心思开玩笑。他想了想,忽然道,“对,也不用来生了,就现在吧……环叔,劳您把无绝背到药门去行不行?”

萧东河心口一凉,连忙低头去捧护法的脸,手指摸到的皮肤如冰一般冷。

只见关无绝仍是笑着,疏朗眉眼中却是尽显疲倦。他嗓音虚弱地含着气说:

“要去取血……可我有点儿累,怕是……走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护法:我和老教主才不一样,我特别为教主着想。所以我把一切安排的很好让教主在我死了之后也能活的特别——

教主:无绝死了。本座想死,想自虐。

护法:幸福快乐——等等,您等等!!?

第164章 采薇(5)

天光初亮。

药门最深处的那间内室早已被收拾成取血室的样子,只是没那么黑暗寒冷。柔和的晨光从窗棂探了进来,关无绝斜靠在软榻上,雪白的绒毯拢在他腰间。四方护法容色疲惫地闭着眼,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下扫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他仗着云长流传给他的深厚内力,强行扛着冬眠香的药性一路赶回来,到了如今……已经隐约显出几分油尽灯枯之兆。

萧东河面沉如水地坐在关无绝身边,握着护法一只手,缓缓为他输着内力。

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局,可哪怕仅能让人最后安睡片刻,左使也是觉着值得的。

又一会儿,门开了。关木衍蹒跚地走进来,衣衫下还能看见绷带。身后药人帮他抱着针匣,放在最里的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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