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无绝(69)

“你喝了它,就会睡过去,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然后在一个远离了息风城,不见天日、隔离闲人的地牢里醒过来。”

“你会被点住周身的大穴,然后蒙上黑布,咬上口塞,封住耳朵,绑住脚。之后一段时间,没有人会接近触碰你,也没有人会同你说话,你只需忍下药性收拢入血的痛苦,安静地等。”

“直到有一天,到了该尘埃落定的时候,关木衍会带着针来地牢找你。”

老教主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烟云宫内回荡不息,却在某一刻柔和下来:

“那针刚刺进来的时候,你许是会觉着很疼。得忍一忍,很快就不会疼了。”

关无绝本就苍白的脸上完全褪尽了血色,眼珠却愈加漆黑。

他知道云孤雁是认真的。

喝下这口瓷瓶里的药,他就再也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再也见不到他想念入狂的人。

他没有归途,前方只有最后的一小段路留给他一个人走,又黑又冷,遍布荆棘,挨到尽头却是断崖。

世上最大的绝望,莫过于明知前路是断崖,明知是在走向坠落,却还是要迎着死亡往前行。

骤然间,巨大的悲哀几乎要震碎了心脏,又好像被冰霜封死,一时间凉的透体透骨。关无绝呼吸艰涩,只恍恍惚惚地暗道: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无论是药性收拢入血的时间,还是最终的诀别,怎么都这般毫无征兆,不给他丝毫准备地就来了?

片刻之前云长流还坐在自己对面,清冷俊逸的眉眼如霜如雪,无奈而包容地揽了衣袖亲喂他吃菜,可他却躲开了。

关无绝陡然一阵晕眩,几乎瞬间就要瘫倒下来。他不敢信,那竟会是……那也能算是……此生最后的一面了?

云孤雁略显粗糙的大掌摸了摸年轻护法的脸颊,力度是难得地温柔,“……不要怕。只不过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关无绝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扯出一丝黯淡的笑容,“我怕什么呢。可是老教主,您也得……让无绝跟教主告个别吧。”

他神情竟很无措地自言自语,声如蚊呐:“……我答应了他会回去。”

“你骗他许多次,不差多这一回。”

云孤雁本就吝啬的温柔转眼就散尽了,他冷笑一声,“当年本座给过你会,是你放着好好儿的活路不走,偏要留在流儿身边。现在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夜长梦多,你必须现在就离开息风城!”

下一刻关无绝只觉得肩上一沉,是云孤雁大力扳着他的肩,压得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关无绝忍着痛,凛然挑起唇,“老教主……您这可不太好。无绝怎么说也是教主亲封的四方护法,您说带走就带走……”

“带走怎的了?”云孤雁哼笑一声,懒洋洋地摇头晃脑,“护法难道忘了,你上至今都没有教主准许归教的谕令?”

关无绝一惊。

是了,他竟忘了这一茬!

一年前是云长流亲口将他调走,而这次他是擅自归教……这种情况下,他如今逗留在息风城内反而不对,而出城则不会遭到烛火卫的阻拦,甚至他们可能连禀报教主都不着急。

“退一万步说,哪怕流儿很快得知了消息又如何?哪怕全教上下都得知了又如何?”

云孤雁老顽童似的快活地仰头大笑起来,带的雍容黑袍抖动不止,“老教主一直很宠着护法,这不是教众们一直津津乐道的事儿嘛。谁会认为,本座带护法出教是要杀了他呢?啊?哈哈哈……”

关无绝沉默不语,云孤雁牢牢地桎梏着他,将瓷瓶向温环一递,“给他灌下去!”

关无绝抬起头,冷汗涔涔,面色惨白,“等等,我……”

可他望着烟云宫闭拢暗沉的天顶,又突然说不出话来。

人算不如天算,此番回教时遭到刺客伏击是意外,昏迷不醒时被萧东河揭了伤势还是意外。

如今云长流始终执意不放他回分舵,那么就这样被老教主带走,说不定反而是无奈的上策。

夜长梦多……云孤雁说的一点也没错啊。

关无绝用力闭了闭眼,忽然道:“老教主,说来您可能不信……此次最初的泄密真不是无绝干的。我是归教后听关木衍说起,这才将计就计。”

“这事儿悬在这总是不放心,无绝走后,还得您来想办法查一查。”

温环走上前来接过瓷瓶,却又被老教主抬制止。云孤雁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关无绝说话。

“叶汝……就是那药人,无绝本来只欲拿他做个障眼法。如今为了钓顾锦希上钩,只能把他抵出去赌命了。”

“虽说他当初也道心甘情愿,但叶汝对教主痴心乃真,日后还望老教主尽力保他一命。”

说着说着关无绝又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脉开始抽疼,像是被人拿指甲一寸寸地往死里掐着,他神思渐渐昏沉,“等我……我走之后,千万不能和教主说实话……他不喜别人为他死……”

“……还有,当初说好的,逢春生毒解开后,还请老教主莫要再把教主当作蓝夫人的影子了。”

“要带他入俗世,涉红尘,尝人间烟火滋味。欢喜就笑,悲伤就哭。”

“……记得教他好好同陌生人说话。”

“教他出门要记得沿途的路。天黑了要点灯。尤其要自己学会珍重身子,不能再这么不在乎了……”

“我不能再陪教主了,如果日后他有了倾心之人,”关无绝的声线终于开始颤抖哽涩,唇角却噙着柔软的笑,“……娶亲的时候,还请替无绝多敬一杯喜酒。”

“其实教主他,他根本没见过真正的风月颜色,喜欢我……大约也只是没得其他人可选罢了……”

“还有……”

他声音愈加枯涩,愈加沙哑。伴随着心脉处越来越剧烈的痛楚,气力也越来越不济,终于是说不下去了。

还有什么呢?

明明觉得还有好多好多的嘱托,真到这时候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措辞。

罢了罢了,教主身旁还有那么多人陪着,总归不差他一个。

可还是放不下,哪里舍得放下。

云孤雁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是了,本座还有一件事要问一问你。”

关无绝吃力地抬头。老教主目如明炬,一字一句逼问道:“云丹景,真死了么?”

倏然间,一旁的温环惊愕地变了脸色。红袍护法却只是轻轻一扯唇角,“真死如何,假死又如何?”

云孤雁下意识地抬碰了碰配在胸前的那半块白玉佩,以漫不经心的腔调道:“如果真的死了,那就死了罢。”

然而紧接着,老教主的双眼闪过逼人的精光,“不过这话说回来——再如何不成器,那也是本座的崽儿。如果还活着,还得劳烦护法辛苦辛苦,把人……给本座还回来。”

“……等教主彻底解开逢春生毒之后,能回来的人自然会回来。老教主不必挂念。”

说罢,关无绝释然地垂下眼睫,主动去取温环里的那瓶药,“环叔,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了,给我自己喝罢。”

温环一言不发地将小瓷瓶递过来。

关无绝浑身冰冷,颤抖的苍白指尖,已经触碰到沁凉的瓶身。

就这样罢,就这样——

可就在下一刻!

云孤雁眼神一变,霹雳般出一掠,竟将关无绝的药抢了下来收在袖。

几乎与此同时,烟云宫外响起了沉稳有度的脚步声。

关无绝猝然转头。

……有那么一刻,他真切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

云长流抱着情苦琴,一步一步踏入宫内,雪白的袖角仿佛还闪着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光。

“父亲。环叔。”

他面容沉静地向云孤雁行了一礼,又唤了温环一声。随后剔透眼眸向跪地的关无绝一瞥,很自然地走了过去。

上一篇:小二,过来 下一篇:雪崩-[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