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2)
事情越闹越大,蟠龙殿里的皇上坐不住了,气势汹汹地冲到凤仪宫:“皇后,如今全天下都在说皇后嚣张跋扈品行不端,你倒是坐的住。”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皇上,御膳房送了一碗茉莉羹过来,您就算要废后,也请让我把羹用完再说。”
皇上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花羹,阴沉的表情变得复杂了些许。
茉莉羹清心养目,舒脑颐神。
当年皇后在国子监上课,相国府便常常派人送茉莉羹来。
皇帝不受先皇宠爱,自是无人关怀。
因此相国每次给幼子送吃食玩物,都会多送一份,让年幼的七皇子不至于太过孤独无人疼爱。
皇上心中有气,却也不知该气谁,干脆一把夺过那碗茉莉羹,自己喝了个干净。
皇后慢悠悠地问:“抢了我的茉莉羹,陛下可有觉得心绪安宁些?”
皇上深吸一口气,说:“银浆鱼再好吃,也不能拿人命来换。望皇后自重,这次的事,让礼部采办自行担了吧。”
皇后垂眸做驯服之状:“谢陛下恩典。”
皇上有点牙疼,他说:“你别学安明慎,朕看着反胃。”
皇上刚走,皇后的胞弟便匆匆入宫来了。
他急得脸都白了:“哥,那银浆鱼之事本就是礼部采办自作主张,你为何不向陛下说明实情?”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我与陛下同去崇吾郡,礼部采办却巴巴地只讨好我一个。若我说,我全然无辜,是礼部采办自作多情谄媚献媚,你觉得陛下会做何感想。是觉得我无辜可怜,还是觉得相国一系势力太过庞大,才让百官如此殷勤,胜过对他?”
胞弟出了一身冷汗:“哥……你与陛下之间,竟已生分到这种地步了吗?”
皇后淡淡地说:“他是皇帝啊……”
胞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还记得当年帝后大婚不久,他还是个幼童,半夜饿了爬起来找吃的,看见兄长和陛下牵着手翻过相国府的墙头,在花园里捉萤火虫。
少年夫妻,何等甜蜜张扬,恨不得把彼此按进肋骨里,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
怎么到了如今,竟已经彼此算计提防到了如此境地。
皇后说:“回去吧,告诉父亲……”
皇后欲言又止。
胞弟急忙问:“告诉父亲什么?”
皇后叹了一声:“罢了,父亲该明白的。”
银浆鱼是小事,死于湖中的役夫也是小事。
几个寻常百姓,竟一路闹到京城来,且斩钉截铁地直指皇后跋扈,又怎会无人在背后教导帮助。
毁坏皇后威严,暗示相国势大。
又会是为了什么?
他有无数精明阴毒的算计,把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若是蟠龙殿中那位想杀他,他又有何反抗之力?
明日朝堂,父亲万不可提出严惩那礼部采办,旁人见了,只会觉得相国大势已去,胆小畏事,护不住翼下之人了。
到那时,人心四散,相国一脉就真的如案上死鱼,任人宰割了。
那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
皇后皱着眉,轻轻敲着手中棋子。
七年来,他从未去招惹过皇上心尖尖上这位铁骨铮铮的小心肝,这次定然也是出了意外,才让此人冲在了前头。
以皇上对此人的宠爱,怎么舍得让他做冲锋陷阵的那把刀。
如今皇帝除外戚之心已决,他想要护住自己的父亲,就只能让皇上把怒火和刀锋,调转到凤仪宫来。
皇后揉着额头,似乎有些累了。
宫人小心翼翼地问:“皇后,可要请御医过来?”
皇后疲惫地叹了一声:“传令下去,段清涵以下犯上,冒犯皇后,杖责二十。”
刑科给事中段清涵为官七年,兢兢业业清廉公明,民间声誉极好,却因得罪皇后,被杖责二十。
书生体弱,怎么受得了这结结实实的二十丈。
等家仆把他抬回府中,他已高烧昏迷,气息微沉。
皇帝龙颜大怒,气得踹翻了蟠龙殿里的桌案。
可他的怒,却也只能止步于蟠龙殿了。
他爱段清涵,珍之,重之。
爱那一身飒飒风骨,爱那一腔赤诚孤勇。
朝堂肮脏污秽,官员结党营私勾心斗角。
唯有段清涵,是干干净净的,衣角无尘的一个人。
曾经也有一人,这样干净,这样单纯。
可十年过去,他们之间除了算计利用,便只剩这张扯不开撕不动的利益之网,他们都是网中不得脱身的苦痛囚徒。
皇后是他的掣肘之痛,却也是他手边的可用之盾。
他不能让一身傲骨的段清涵卷入后宫争风吃醋的纷争中,他不能在此时动摇朝堂局势。
所以他仍要宠爱他的皇后,哪怕气得咬牙切齿,也不能为此事责难皇后。
于是皇上阴冷着语气,让宫人重新整理书案奏折,要亲近的宫人去段家送了治伤的药物,请大夫过去诊治。
他还要留在蟠龙殿中,继续看那些无穷无尽的奏折。
最近皇后身子有些不好,总是推说自己精力不足,把原本由皇后审阅的折子全送到了蟠龙殿来。
皇上一个人批折子,越批越生气,越看越窝火。
当年时候,虽朝事繁忙,可皇后还会夜夜陪在蟠龙殿陪他一起剪着烛花。
如今天下太平了许多,皇后却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再来蟠龙殿看他一眼了。
皇上自己把自己气的不轻,袖子一甩,怒声说:“朕今晚要去凤仪宫,传旨让皇后准备接驾!”
凤仪宫早早熄灭烛火歇下了。
皇后却没有睡着。
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沉默着看向远处。
皇城万顷,楼阁无数,有的夜夜笙歌,有的一盏孤灯。
他是一国之后,是君王发妻,是高高在上,万众倾慕的那个人。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看着这座宫殿,只觉得冷,冷得透骨生寒,裹上再多的狐裘皮毛,点上再多的火盆地龙,他都只会觉得冷。
万人之上又有何用,亲人难常聚,夫妻相厌憎,多少话噎在喉头,想说,可说出来就是祸事。
于是他渐渐变得沉默,说着不轻不重的笑话,已有所图地戏弄君王。
旁人都说,皇后宽容大度,从不与后妃争宠。
可他哪是宽容,分明就是孤傲极了,不屑去要那些争来的宠爱。
少年情浓时,那一国之君爱极了了他,恨不得日日与他纠缠在一处,哪怕旁边的神仙下凡的角色美人,皇帝都不会看一眼。
该是你的,不争也是你的。
已经离开的人,挽留也毫无意义。
他不恨那些争宠的妃嫔,甚至不恨那个被皇上放在心尖上宠的段清涵。
七年前,段清涵殿试的时候,皇上在金銮殿上与新科举子调笑,皇后站在太医院里,看着皇上亲手写下的那张方子,就已经彻底死了心。
皇上可以容忍一个外戚掌权的皇后,却绝不能让这个皇后再生下一个嫡长子。
多可笑啊,他抛却了原本豪门公子纵马观花妻妾成群的逍遥日子,为一腔爱意踏入皇宫中。可他爱的人,却早已把他当做了一枚需要提防的棋子。
他还争什么呢?
权力,他已厌倦疲惫。
宠爱,他早已被弃之如履。
皇后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手指轻轻敲着窗台,他要为自己的父亲胞弟,寻一条安稳的退路。
可这时,凤仪宫外忽然灯火通明地聚起了一堆人。
侍女匆忙进来报:“皇后,陛下来了!”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就说我睡了,请陛下明日再来。”
侍女面露难色:“皇后,您何苦和皇上赌这一口气。”
皇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到底已经无话可说。
皇上来了,气势汹汹地来了,一脸怒意,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后轻声说:“点灯。”
凤仪宫中再次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