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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荆(77)

作者: 竹筒夫子 阅读记录

像是房内烧的极旺的地龙终于烤热了北豫一路自宫中行来已经冻透了的身子,此刻北豫拢在衣袖之中的双手终于有了些许知觉,感受到指尖掐在掌心的痛楚,北豫眼波流转间看向暄景郅,语气之中分明是故作的轻慢更加明显:“想来相国一向是我大周肱股之臣,更是先帝亲封之太傅,这有些眼红不服之人寻衅滋事么,也实属平常,只是,朕自幼在民间长大,见识浅薄,实是不解。”

觑着暄景郅的神色,北豫继续道:“这贼人劫杀,一不曾伤及相国性命,二来不曾劫去金银钱财,如此便足可见这幕后之人一不是他国间谍,二不是江湖匪人为金银而来。既是如此,那便只有江湖恩怨了?只是,据朕所知,相国除了在朝中之外,便只有暄家。朕真是思来想去都不得解,究竟是为了怎样的血海深仇让他不惜与暄家与朝廷为敌?费了如此周章,冒了多大的风险暂且不论,竟是只为了相国右膝一箭?”

上挑的语气,皆是反问,北豫言及此处,好似在随意的说一个坊间传闻般稀松平常。探寻的眸子丝毫不加掩饰的看着暄景郅,其中颇带了些询问的神色意味分明,仿佛真的是为了求教又或者质询问题。

一番言语,虽则是疑问的语气,但暄景郅又如何能够不清楚其中的意味分明。身为帝王,北豫今日的疑心样样件件皆在意料之中,归根究底,任谁也不能相信是暄家派人将他“请”走。暄家,不知从何时期,暄家便在九州大陆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一个形象深厚的影子,以致于天下人都以能生在暄家为毕生之幸。但究竟,享受了多少比之常人更甚的荣光必定要为之付出同等代价甚至是十倍,百倍的艰辛。又有谁的风华绝代是平白伸手得来的,这其中的苦甜,无非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良久的沉寂,只余房中炭火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的响动,北豫不再说话,只在指尖静静地把玩着套在右手拇指之上的一枚玉扳指。周身通透翠绿的一枚扳指浑然天成,质地上好的一块翡翠不经任何刀工,全凭着双手在一块条石上打磨成现在扳指的形状,又经多年的手指摩擦润滑,方才得今日这般通透之感。

北豫微挑着唇角,只盯着手中的扳指,任由暄景郅去思索回话应对。终于,默了片刻后,暄景郅倏然抬首,拢了拢身上玄色的衣摆,笑的满面春风,甚至是连眉梢眼角处都藏了笑意。一双明眸含着无尽的温暖笑容,盈盈的看向北豫:“陛下若是还有什么话,便一并问了吧。臣依旧是那句话,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十七年前的事,朕要听你一字一句,亲口说出。”

暄景郅定定的看着北豫,这次没有过多的沉默,只轻轻的吐出一个字:“好。”

本还含着笑意的双眸渐渐自北豫身上挪开,望向正对的一扇镂空雕花的窗子上,窗外的大雪依旧飘洒的纷纷扬扬,哪怕是深夜星辰黯淡无光,亦无有月华相照,隔着一层明晃晃的窗纸,依旧能将飘飞的雪片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此刻,暄景郅说不出心中到底有何悲喜可言,眼神少有的有些迷离的穿过窗纸望向外间的夜色深沉遥不可及。双唇轻启,语音出口亦是无波无澜的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好似是在说他人之事,平静的不悲不喜。

“我第一次见毓妃时,是二十五年前的未央宫,那时候,栖梧长公主只有三岁,你也是刚刚出生......”好似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之中,暄景郅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遥远,“那是个春日的午后,毓妃当年左不过也只有廿三四的年纪,她抱着你站在未央宫前,那个时候,宫中多传毓妃与皇上的一段情缘佳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宫中竟真的有这样的女子......”

“那时我甫入朝堂,得蒙天子器重,入朝便封正三品侍郎之位,后来与毓妃接触的多了,也便慢慢猜出先皇忧心疑虑究竟在哪里。我是暄家的嫡出长子,身在政局朝堂之中,从来便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当初毓妃的母家,江氏一族之盛已经碍到了为君王的权利,燕离墨、顾言之还有我,当年分管六部其三的侍郎之位,”言及此处,暄景郅微微合了合双目继续道,“我们,只不过是瞧准了他的心意而已。”

北豫定定的坐在椅子中,满腹悲凉的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说从前他不明白,那么如今他亦身为帝王,又能如何不明白?说是暄景郅一行人心狠手辣欲将江氏一族除之后快,但谁又曾知道,如果没有自己亲生父亲的暗中授意和放任,又焉能以一个似是而非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下去?说谁干净,都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只是一开始,先皇并不想除毓妃母子,只不过是江家如鱼骨般梗在喉咙,他亦只想除去江翎易而已。”言及此处微一停顿,似是终于下了狠心一般,暄景郅将后面的事和盘托出。

“是我在暗中推了一把手,让毓妃扯上勾结母家意图皇储的罪名,也是我,又给江家多加了一条废主立幼的罪,身为皇帝,他便再难容得下你们......”于是,害得他北豫流落济贤观十年,害的栖梧长公主瞎眼毁容差点流落风尘,害得江瓷皇妃之尊被在菜市口斩首示众,这因因果果的冤孽,都是他亲手一步一步做下的啊!

短短几个字,却好似用尽了暄景郅的力气,后面的话竟是再没有勇气道出。是,血淋淋的事实,残忍的比之剥皮抽筋更痛彻百倍,他不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之后将面临的是什么,他亦不知道北豫盛怒之下会不会就此结果了他。细想想,五年之中他能做的打算安排都已经做尽了,至于他这口气,这条命,自二十年前便是欠下的。他欠北豫一条命,欠北祁更欠江瓷,当年他亲手做下的事,点点滴滴无一不暗示着今日的果。

他知道是他错了,是他先负了北祁,是他对不起江瓷,也是他亲手毁了北豫和栖梧原本该平静顺遂的一生。北祁何曾欠过他暄景郅什么东西?当年咸阳城外,若是没有北祁的知遇之恩,他又焉能有这么好的机会一举迈入庙堂官居三品;即便是他北祁临死之前,他暄景郅依旧是当朝的相国,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但他暄景郅做了什么呢?只因对江瓷与北祁的歉意,对北豫稚子无辜的不忍,他一路行来杀伐决断的又做了多少坏事,害了多少条人命?当年为了暄家,毅然决然的背弃了与北祁的君臣鱼水之情,现而今,世事轮回,报应不爽,又该是轮到他来偿还这二十年的冤孽。

一番话言至这个地步,暄景郅自知定无善了,撑着僵直的右腿站起身,复又扶着一旁的椅子缓缓跪下。膝盖接触到地面,痛的他几乎要抑制不住,但终究是咬着后槽牙忍住了,要死要杀,各安天命,谁还能抗的过老天不成?

第69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四)

诚然,人有时候便是这样奇怪有趣,从别人口中道出的千百次的话,尽管潜意识已经知道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终究会下意识的骗自己那是假的,不足为信。可,虽则拼命的告诉自己都是假的,但依旧是会控制不住的去猜忌,去失望,甚至会惹来一股又一股的无名火。

可,真的当一模一样的话,又或者是比之前的话更残忍百倍的事实由当事人亲口说出,其实都不用多少,只那一个一个瞬间,便能将人击垮。就如眼下,北豫自始至终都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之中不曾挪过一下,但他内心的悲凉痛楚与难过只怕是他恨不能自己去油锅里被生榨了也能好过些。

顾言之说的一点没错,一点没错,这摆在眼前的事实,容不得他不信。其实,这几日暄景郅还未归来,他也一直在想,如果他猜测的事情全都是真的,他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该有多失望,又或者是该有多愤怒?眼下,他看着暄景郅将当年的事情一桩一件说的清清楚楚,明明了了,看着眼前的一张脸,他只觉得后心没来由的一股一股的发虚,连带着口中的苦涩,北豫只觉阵阵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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