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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塔(30)

第十一章下

眉目清澈如昔,小道士绷着脸将一双墨色的瞳直直望进来,坦荡是强做出来的,无畏是死撑的,只有一点倔强是真金白银。可笑的是,那般脆弱的目光之下,他却退缩了,到了嘴边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字滑回肚子里,像是到了先生跟前才发觉交不出作业的学生,反复斟酌来去好半天,扯出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那个琉璃灯,碎了……回去后,我再补给你。」

「你……」道者起了头却说不下去,敖钦听到他在叹气,随着一声长叹,掌下挺得僵直的身躯也渐渐被放柔。

道者垂下眼说:「你先松手。」口气带着无奈,可是好过之前那般毕恭毕敬得刻意的疏离。

恋恋不舍地,在他泛着水光的眸光里,手掌落下,指尖恰好擦过他的衣襟带起几许温热,敖钦盯着他颊上破开的口子看:「疼不疼?」

想伸手去擦,脱了禁锢的小道士却旋身,迈步走进了屋子里:「进来坐吧,我给你沏茶。」

敖钦张眼往里望了望,天宫中的建筑向来宽敞,穹顶挑得极高,内径筑得极深,随便挑间屋子就能摆开上百人的宴席,众仙齐聚时是笑语欢声流光溢彩,无人时,探头瞧上一眼便觉出骨子里的寂寞清冷。

小道士不该是随性邋遢的人,看看桌案上那几只半倾半倒的盖碗和那一盏盏才饮了一半的茶水,便能知晓,自己未来时,这边必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呵,说什么关心新仙友这般的蜜语甜言,其实不过是为了瞧瞧这一张肖似希夷的脸罢了。也就这蠢道士跟三岁孩子似的好唬弄,诚心诚意地拿出好茶待客。

敖钦倚在门外拿眼睨他:「本君不喝旁人的剩茶。」抬眼望天的模样与座下小童几乎如出一辙。

小道士低下头,嘴角微掀,似乎悄悄绽出一丝笑,乖顺地取出茶具来为他现煮一壶新的:「劳神君稍候。」

仰起鼻孔轻轻「哼」一声,别扭的神君迟迟不肯进屋,背过手不吭声。斜过眼见着袅袅水汽从道者手中蒸腾而起,才不咸不淡地叮咛他一句:「给你带来的见面礼里也有茶叶,那个好,下次给我泡茶,你就用那个。」有心或无意,稍稍露了半分显摆的心思。

道者点头:「好,我记下了。」隽秀的面容半隐半现在氤氲的蒸汽里,一举手一投足,三分从容三分清雅。余下四分,一半端重依稀似希夷,另一半却成诱惑,像极开在山顶的花,前边是云雾,背后是高崖。

敖钦默默侧过脸贪看他这一瞬的疏朗眉目,如许恬静如许温柔,一晃神,恍惚又回到当日树荫底下伴他打卦消磨的时光。嘴角慢慢往上翘,头枕着高高的门框,看顶上流星飞逝云卷云舒:「后来,你又去了哪儿?」

许是袅袅的茶香柔和了心境,道者边顾着茶水边徐徐说给他听,老样子,四处求道,游历天下。窘迫时,支一个卦摊勉强果腹。遇见许多人,为儿孙祈福的慈母,盼丈夫高中的新妇,替自己求姻缘的少女。有个一心仕途的书生,跑来摊前问,何时得跃龙门?实在不知该如何告诉他,恐怕穷极一生,那天子的金殿都只能是他的奢望。书生不信,日日来,日日来,痴痴缠着他算过一卦又一卦,卦象一成不变,那人却入了魔障,镇日眼神定定,将经义策论一忘成空。后来才知道,最初那一卦命中注定是书生的劫,他不给他算,自有王道士李道士张道士等等候在街角后头小巷深处。

也有遵圣人教诲不语怪力乱神的。算罢笑着将铜板叮叮当当丢在他的卦桌上,呼朋引伴继续往花街柳巷高楼之上寻欢乐,自眼角到脸庞,不见一丝一毫的沮丧与敬畏。转过天来,又见他在长街上游走,好心想劝他,避避吧,只当在家中休养几日。他放肆地笑,笑过后深深一揖到底,说是人生即当如此,不如直面以对。坦然得叫人羞愧。

话题漫漫,他漫无目的地讲,敖钦阖着眼听。他说,机缘巧合之下,也曾替几位深养闺中的侯门千金算过,隔着锦屏纱帘一道又一道,还能依稀闻见一缕似有若无的兰香。

敖钦睁开眼道:「那一定是美人了。」

道者才觉失言,呐呐地住了口,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敖钦问他:「可曾再遇见寻衅滋事的纨绔子?」

小道士眨眨眼:「有。」

转而又摇头:「只是……没有见过那般……纠缠的。」

这话说得很含蓄,想来定是顾虑到了一方主君的颜面。这道士……原来终究学到了些许为人处事的道理。若是放在当日,那个能直言不讳脱口说出「聒噪」二字的时候,还不定会说出什么来。「胡搅蛮缠」四个字,大概也是口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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