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3)
“你可总算是醒了。”
细雨轻敲着朱红窗畔,淅淅沥沥的声响和屋檐上滴下的水珠相比昨日的狂风骤雨显得无尽温柔。天仍灰蒙蒙的,让人辨不出时间,只知道已到了翌日。
知行有些费力地偏过头,便嗅到淡淡花香萦绕在枕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视线总算清晰起来。南征正站在床畔,端着一个铜盆。盆里似是刚接来的水,里面浸着一块方巾。
头脑昏沉着,他稍稍一动,便觉浑身没有一处不在隐隐作痛。脚腕处更是疼痛难忍。眼睛酸涩,嗓口似吞了烙铁般滚烫。
忽有冰凉手掌抚上额头,稍稍消减了那疼痛。南征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你那个兄弟怕是一会儿就要来叫你上早课了。我也不敢再给你敷了,毕竟这东西脱了我的手就成了凡物,能为他人所见了。”南征撤开放在知行额上的手,另一只手轻轻一捻,那端着的铜盆连带这里面的水和方巾便全部消失了。
南征扭过身去看窗外,果然看见知止的身影从卧房里闪出来,撑着把油纸伞。
“……你不准去上早课。”南征想了想,瞪着他严肃地说道。经过昨日的惊吓和知行那肿得浑圆的脚腕,他便认定这榆木脑袋是个死性子,再放出去准把自己作死。
知行刚想抗议,知止聒噪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来:“知行,该上早课了!”
南征默默闭了嘴。知止已经推门闯进来,见知行还躺在榻上,惊讶地问道:
“知行,你怎么了?怎么这会儿还不起……”
“我没……”知行刚强撑着坐起来起来,手腕就被南征一把按住了。按住他这人则是恶狠狠瞪着他,颇有些威胁的神色。
“我……身体有些不适,可能没法去听早课了。”一贯死脑子的知行第一次向恶势力屈服,只好改口说道。
“怎么回事?”知止闻言,立刻凑了过来,伸手覆上知行的额头,又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手背上。
南征难以察觉地挑了挑眉。
“……好烫!那我帮你跟师父请假吧。”感受到对方不正常的温度,知止立刻露出担心的神色。“或者……你要是真是很难受的话,我让师父给你看看?”
相处这么久,知止对知行那种把自己往死里坑的性子是再了解不过了。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在禅房里晕倒被知止背回来,知行都能一个人死撑着。现在知行居然主动要请假,知止不敢想象对方要难受到什么程度。
“不必。你快去上课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知行摇了摇头。
“你……你别逞强啊。”知止放心不下地说道,“我一会儿给你带些饭食回来。”
“好。”知行微微一笑。
知止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快步离开了。
知行松了口气,扭回头来正对上一双充满不爽的眼睛。
“呃……又怎么了?”知止摸不着头脑地问道。
南征一言不发地凑近了些。他表情复杂地盯着知行看了许久,然后忽然低下头去。
“诶?”知行猝不及防。
对方冰凉的额头忽然狠狠地撞上来,让那本就昏沉的头脑又痛了几分。知行先是莫名其妙,直到南征退到一旁不再言语后才稍稍明白过来一点。
这是在学……知止?
南征最开始探他的额头只是用手,而知止则是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了覆在他额上的那手背上,距离近了不少。
这是……吃醋了?
知行理清楚了。不禁无奈苦笑,摇了摇头。
也是。南征也是刚化成妖神,本就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吧。
南征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行为的莫名其妙,一抹粉色悄然染上耳根。
“你先躺下吧,省的再着凉。”
他强硬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纵身一跃,翻过那窗台又落在那枝没剩下多少海棠花的枝丫上,坐在那儿不说话了。
也是。知行苦笑,悟尘海棠百年修成妖神,本就是净土中尊胜,不踏凡俗。这次肯屈尊进这小僧房照看他,概是因为见他昏迷而生善心,他本就该感恩。
悟尘海棠,传言植在寺房旁可助房内弟子僧人清心绝念,从而开悟得道。故名悟尘。知行房旁是一株红海棠,而知止房前是一株白海棠。
这海棠伴了他这么久,他一直都没看出神奇来。直到那日他“故烧高烛照红妆”时掉出来个南征,才算是和一般海棠有了些区别。知行却丝毫没觉得这悟尘海棠让他清了什么心、悟了什么道,反而觉得心不清了、道更悟不明白了。
虽说这成精的海棠脾气真是古怪,也不好相处,万分无奈中知行竟也隐隐觉出几分可爱。
发现知行正担忧地看着自己这株海棠树上少的可怜的花,南征立刻瞪着他生硬地开口:
“看什么看?快躺下!不就是少了几片儿瓣吗!”
“却道海棠依旧。”知行微微偏头,忽然想起那日另一盏花灯上的话,不觉脱口而出。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南征自然不知道下一句,也对知行忽然冒出的这一句丝毫摸不着头脑。“你一个和尚,哪里来的这么多诗……”
“唔……”知行笑容一滞,忽然面上神色骤变地扶住额,咬牙垂下头去。
南征则是被他忽然痛苦的表情吓了一跳,赶紧打住话头问道:“你……你又怎么了?”
知行不语。南征一着急,就又翻进来了。
“怎么回事?”
……知行觉得自己简直是太聪明了。
“无妨。只是忽然头疼。”他面色苍白地勉强笑笑。
“快躺下。”南征说着,一边强行把知行摁下去。刚想再转身,知行却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了南征的手腕。
手腕处忽然覆上滚烫的手指,南征禁不住动作一顿。回过头来,知行伸着手紧紧拽着他,额上已密布一层冷汗。
知行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但内心剧烈的跳动声很明确只是想让那抹亮影别离开,走过来,再靠近一点。
大概是因为他与这悟尘海棠相通了吧。那是否说明……他也该开悟了呢?
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是那么想开悟了。那份对得道的憧憬并未熄灭,却着实黯淡下去。
“喂?你到底怎么了?还……还疼吗?”关心的话语从口中说出好像是莫大的不易,总之南征的样子十分勉强。
“没事了。”知行温声答道。
南征有些怀疑地看着他。确定那张苍白的脸没了多少痛苦神色,他又扭回头去看向窗外。最终却只是低叹一声就扭回头来,在知行榻边坐下了。
“知行。”他忽然唤道。
“你说……你师父教你如何开悟得道。”密密雨声中,他的声音却好似被浸润一般格外清晰。钟声忽然破云而来,他却没有停顿太久。
“那,在他看来……或说在你看来……什么才算开悟得到?”
知行被这问题问的有些发蒙,一时不禁愣住了。悠扬的钟声在山间徘徊许久,直到最后一分余响彻底销声匿迹,他才找到也不知正不正确的答案。
“师父说……开悟得道者,是为无心。”
南征只是更加不解了。
“那……又缘何无心?”他眨了眨眼,继而问道。
“心在大道,不入红尘。”
这一次知行没有犹豫,而是十分坚定地答道。
南征身形一颤,暗暗攥成拳的手指节有些泛白,却也只是咬紧了下唇,再无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支持!!!
第4章 【肆】草木
距姑苏那场山崩地裂般的暴雨已过了一年有余。
一年时间,那遭暴雨摧残的房屋大多得到了修缮,乡人的营生也又做火热起来了,江南市井渐渐恢复到最初的繁荣模样。
寒山寺的香火在这一年里却是命悬一线,说苟延残喘是难听了些,却再贴切不过。全靠那师徒三人苦苦支撑,算是让那烛火一直微弱地在风雨中存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