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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4)

作者: 江南笙_ 阅读记录

大概是因为都经常坐在自己那株悟尘海棠旁的缘故,知行和知止也时常谈论海棠的话题。只是每次都好像要谈深,就又立刻收住话来。浅浅谈上许久,好像在互相试探,又都各自隐瞒。可能是多年相处磨出来的默契,两人虽都不知对方心里事,却又莫名其妙总能心照不宣,淡淡一笑讲话题停下地恰到好处,再自然地换事谈论。

“那是什么?”南征微斜着眼,瞥见知行正准备收起的一张草纸,道。“看着不像经文。”

“就是……经文,南征勿要多虑。”知行的神色有些躲闪,舌头也不灵光了。南征立刻看出端倪,眼疾手快地抓住知行的手腕,将那张纸夺过来。

草纸上的字很端正,内容却莫名其妙。什么白沙枇杷晨采带露者为佳、只择甜者不可含酸、方酥添蜜三勺为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南征皱了皱眉,“你买吃食还有这么多要求?什么毛病。”

“没有,就……闲暇时瞎写的。”知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有闲暇时间不如多洗些枇杷来,也好……”话刚说到一半,南征忽然表情僵硬地哽住了。

他突然发现,他好像……把自己给骂了。

白沙枇杷,必须要清晨采撷并且最好带露水而且只能甜不能酸、方酥必须添蜂蜜并且一定要三勺不多不少……

除了他,还有哪个事儿精吃东西有这么多挑剔。

南征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都什么破毛病。

漫长的尴尬中,室外师父的声音自然传了进来:

“知止……你这是在作何?”

“咳,那个,师父,我看这海棠,”知止像是绞尽脑汁地为自己的行为找着理由,“咳,有点虚弱……”

南征闻言,便扭过头去看。果然,那株白海棠上的花妖虚弱地靠在树上,面色憔悴,正掩嘴低咳着。知止则是把自己的衣袍裹在她身上,虽在凡人看来这树被五花大绑不甚雅观,但确实可给那病中花妖送去几分暖意。南征心上禁不住微微一颤,回头看了一眼知行。

“草木而已,无需如此。”忘尘法师淡淡答道,声音中少有的冷漠有些刺耳。知行稍稍一愣。

“你既师从佛家,也该收些落花怜情,这女儿家的多愁善感像什么样子!”

这责斥的话像是在心里狠狠一戳,知行下意识地去看同样愣住的南征。心上万千复杂思绪翻搅,冰凉汹涌。

南征先如触电般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有些受伤,略加思考后却知此事再正常不过,便黯然垂了头。

而后知止和那忘尘法师又说了些什么,两人各怀心事,便都无心去听了。

只记得那一次知止和忘尘法师吵了很久,最后还是那海棠花妖抓住了他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

知止开悟了。

知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知止已经在打点行装准备下山修行了。

“知行。”知止歪了歪头,咧开嘴笑道。

虽说眼前这人已悟彻凡俗净土,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仍是副少年人开朗的模样。却总让知行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没想到我在你前面开悟了。”

“此话怎讲?”知行微微一笑,“这本身就是要等尘缘的,我时机未到,你先行一步吧。”

“我修满一年就回来。”知止收拾好包袱,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禅房。“不过,”他把目光转回到知行身上,“说不定你很快就要来找我了!”

“嗯。”知行点了点头——他确实不舍知止,但也并没有很迫切地想要开悟。“你的那株悟尘海棠,我帮你养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一句。

知止却反应平淡地说:“那树就剩最后一口气了……估计就不回来了,算了吧。”

知行稍稍有些吃惊。他立刻联想到那日师父的责斥,便脸色一沉。正欲张口询问,悠扬钟声就已在耳边响起。

“啊,我该走了。”知止拍了拍知行的肩膀,“快点来找我啊。”

“……好。”知行只好咽下没问出口的话,转而说道,“保重。”

知止又冲他笑笑,便转身走了。知行跟着他走出禅房,抬眼便看见了那株“只剩一口气”的白悟尘海棠。

知止之前经常在这个树下打坐沉思。或许正是因为“悟尘”了,才这么快开悟得道。那树海棠总开的很茂盛,雪白一片无比娇柔可爱。

知止是很爱惜这棵树的,夏天要给它扇扇子,冬天要给它裹棉被。上次暴雨,更是把知止急的手忙脚乱,能翻出来的袍子绒被都给那颗树裹上了。正因如此,知行经常笑他痴。

按理来说,被知止保护得这么好的树,不该突然一夜间萎靡。可昨日还繁茂傲气的白海棠今日所有花都落尽了,只剩下残枝上少的可怜的几点嫩绿,若隐若现。

比这更让知行疑惑的,是知止那几乎称得上冷漠的淡然。将所有热情从眼中抹杀而得来的“澄澈”是无比陌生,不可接近。

那日知止跟师父吵得红了眼眶,直到那姑娘冲他摇头都不肯除去海棠上的衣物。如今开悟,却终究也是变成了师父么?

从倾心费神到冷眼观之……难道这就是所谓开悟吗?所谓无心,便是如此么?忘却红尘,便是抛弃一切心之珍爱么?

知行摇了摇头。望着知止渐渐隐没在浓雾中的背影,他心上忽然一颤。

他知道刚刚知止的笑有哪里奇怪了。

知止,分明是哭了。

“他开悟了啊。”南征倒像是意料之中,仍然倚在树上半闭着眼。

知行默默地看着他轻捏起杯中枇杷,在眼前仔细端详。不知为何,他只觉得那金灿灿的颜色捏在他素指之间竟是格外好看。

“他开悟了,”南征却是不急着吃,而是转动起手指把玩着这枚枇杷,微眯着眼,挑剔的目光似乎想要找出这精致物件的瑕疵。“自然是有人帮了他。”

“苦砺心智,但逢机缘,方能彻悟。”知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岂是他人能帮的?”

南征不答,终于把那枚枇杷送入口中。他看着知行看了许久,待把口中果肉都咽下后再次开口。

“你不信?你要是也想开悟的话,我可以帮你。”

知行忽然想起知止那株一夜零落的白海棠,突然觉出了几分联系,便立刻摇了摇头。

开悟……是否就要拿自己的悟尘海棠来换?

南征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耸了耸肩。

“南征……无心,则是漠然吗?”知行沉思片刻,道。

南征稍稍一愣。片刻之后,略带嘲讽意味地说道:“问我做什么?你们佛家的事,你们自己还不明白?”

“若真那样,”知行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说下去,“那还不如不开悟。”

南征一惊,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若善意温暖皆是道中虚妄,那得道又如何?我宁要个温存凡俗,也不愿归冰冷大道。”知行垂眉,“还不如……”

“知行!”南征忽然厉声吼道。

知行被吓得一个激灵,已经动起还俗念头的脑子猛地懵了。

“这话岂是你能说的?”南征的语气倏地冰冷下去,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彻悟红尘,看淡云烟,本就是佛家弟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大道冰冷?大道无情?你是谁啊?你也配说出这样的话来!修行瓶颈反而怨起世道来,你见过凡俗事态?你见过凡俗温暖?”

“还以为伽蓝寺的大弟子有多能耐,故煅神相助,没成想是个榆木脑袋。榆木脑袋也罢,没什么出息就眼高手低起来,自欺欺人自暴自弃,你算什么东西!”

怒吼完这一通,南征像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喘气声在安静的禅房中徘徊,南征仍怒瞪着呆住的知行。

“我……知错了。”知行神色一黯,垂下头去。

“佛家普度众生,岂会无温善之心?倒是凡俗炎凉,何来慈悲?”南征微微颤了一下,低声说道。所谓冷淡,也单是对助自己得道的那株悟尘海棠而已罢了……那话却被生生咽下去,哽在喉头是彻骨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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