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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深浅(79)

洛昙深几乎看到了小小年纪的单於蜚伏在案上,艰难勾线的模样。

“老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单山海摸了摸手中的T恤,感怀道:“生在我们这种家庭,小蜚很不幸,但是偶尔,他又能遇到贵人,送他糖人的孩子算一位。”

单山海看向洛昙深,又说:“小洛,你也算一位。我代他,谢谢你。”

洛昙深心里堵得慌,走去单於蜚的房间。

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发生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全然历历在目。

他重遇周谨川的那一天,出了车祸,向来冷淡的单於蜚将他接回家,给他暖水袋,将洗得干净的衬衣递给他;

他再次不请自来,天气很冷,冻得直哆嗦,单於蜚给他打来热水,在水里捏住他的脚趾;

他们在没有电热毯的床上依偎在一起,单於蜚耐心地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过去他不知道单於蜚那些几乎没有底线的温柔从何而来。横竖想不明白,于是归因于自己太有魅力。

现在,一切有了答案。

这答案令他混乱,令他慌张。

从椅子上站起来,书桌的抽屉再一次勾住了他的衣角。

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从缝隙里看见抽屉里放着一本书。单於蜚推门而入,将抽屉合拢。后来有一回,他打开抽屉再看,书已经不在抽屉里。

现在,书会在抽屉里吗?

他拉住抽屉的把手,缓缓将抽屉打开。

里面放着的,正是当初看到的那本书。

他轻轻一咬下唇,拿起书,在短暂的迟疑后,从底部翻开。

书页发出的“沙沙”声响被窗外的蝉鸣淹没,突然,书页不再翻飞——一张照片将它们拦了下来。

洛昙深捏住照片的一角,喉结上下滚动。

照片上的男人反戴着原城大学校庆的纪念帽,神采飞扬。身后的篮球场为男人增添了几分青春活力。男人没有看镜头,镜头却捕捉到了男人眼里绽开的所有光芒。

指尖的颤抖传达给了照片,洛昙深看着四年前的自己,肝胆俱震。

他从未想过单於蜚那刻骨铭心的温柔有如此深沉的渊源,更未想过一个糖人会成为单於蜚的执念。

这份温柔太过沉重,冷情薄幸如他,几乎难以招架。

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

“小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感到沉重、拖住了你的脚步,那它一定不值得你继续将它扛在肩上。”

“至少我不会。而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一段长久的静默后,他将照片、书放回抽屉,从单家落荒而逃。

第75章

贺岳林将一杯加了冰块的纯净水放在洛昙深面前,与他对视数秒,“小深,你不用这么快答复我。”

酷热的天,洛昙深竟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简直像出席一场极其正式的商业会议。

但他眼中的失落、不确定、烦躁却出卖了他。

这身装扮就像战士的盔甲,若是卸去,内心的彷徨便会暴露在人前。

他不愿意任何人窥探他的柔软。

“怎么,前阵子还追我追得火热,现在又不愿意了?”洛昙深微扬着下巴,眼睑微垂,高傲一如往常。

“我怎么会不愿意。”贺岳林假装没有看穿他强撑着的气势,“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更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们之间的事。”

“谁都像你一样需要闷头睡二十四小时?”洛昙深笑了笑,拿起纯净水灌下半杯,放下杯子时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两下,“我想好了。”

贺岳林看着杯中晃动的水。

洛昙深的身影、面容经过杯子与水的折射,变得扭曲抽象。

但那仿佛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投射。

而杯子与水之外的这个端正得过头的男人,反倒像精心伪装的虚影。

“你上次说的话,我回去琢磨了一下,觉得很对。”洛昙深状似游刃有余道:“我们的确是最适合彼此的人。你薄情,我寡义,将来凑合过日子,谁也伤害不了谁。”

贺岳林看着他眼中轻佻的笑,须臾,也笑了,“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我最烦事事解释,唯有你懂我。”

洛昙深放下架着的腿,起身,“尽快敲定吧。”

贺岳林一默,“你不想等他回来,再与他好好告个别?”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洛昙深神色黯然,苦笑噙在嘴边,但很快恢复如常,“不劳你费心。”

贺岳林拿起杯子,将剩下的水倒入水槽,杯中的“真实”也一并被倒掉。

“随你。”贺岳林说。

仲夏的江风像被烈火炙烤过一样,烧在脸上,引发灼人的烫。

洛昙深将车停在岸边,身后各个酒吧的乐声与尖叫混淆在一起,被时不时扑向江岸的潮汐冲散。

某一个冬夜,他曾经在那些酒吧中的一间,在一豆灯光下,向单於蜚讲述自己的童年与少年。

他回过头看了看,抬手挡风,点起一支烟。

从十六岁开始,他谈了许多场恋爱,每一场都像狩猎,追逐时尽兴,结束时毫不留恋。

那些被他追逐的人都是“猎物”,如今想来,除了最近给他使绊子的平征,其他人的面目已经模糊得回忆不起来。

单於蜚也是“猎物”,可他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潇洒地转身。

他狩猎着单於蜚,也许单於蜚也狩猎着他。他在单於蜚的心上套上枷锁,而他自己的脖颈与手腕,似乎也已挂上看不见的锁链。

没有一次分手令他失落至此。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胆大妄为。

就像刚才,他需要“全副武装”,才能在贺岳林面前以一贯的骄傲姿态答应联姻。

他害怕自己会露怯,会显得不那么自信。

而往后,他需要不断麻醉自己——我与贺岳林已有婚约——才能在单於蜚回国之时,没有心肝地、混不在意地告诉单於蜚,我们结束了。

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单於蜚有情,否则也不会在得知单於蜚有危险之时,急切地赶到T国,更不会在了解单於蜚的身世后,心痛难言。

但比起单於蜚倾注在他身上的深情与执着,他所谓的“动心”实在是过于浅薄。

浅薄承载不住深情的消磨。

童年时的相逢,他完全记不得小男孩的模样,可是单於蜚却因为他随手给予的一分关怀,而惦记了他十数年。

四年前原城大学校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单於蜚,单於蜚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也许,单於蜚填报原大亦是因为他。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法回应这份深情。

太沉重的东西给予他的皆是痛苦,譬如与外祖母、与兄长的亲情。

洛宵聿的死生生将他束缚,令他成了洛运承口中的“疯子”,多年来他扛着这份亲情孑然前行,再也不愿意扛上另一份也许更加沉重的感情。

薄情最好。

过于浓烈的情义他不需要,也给不出。与其和单於蜚一起坠入深渊,不如与贺岳林携手将来。

可惜的是不能实践诺言,陪单於蜚度过二十一岁的生日了。

数月前,在楠山山顶,单於蜚给了他一个也许今生都难以忘怀的生日。现在,他却不能在单於蜚生日时,回报这份情意。

他欠了单於蜚。

不过欠单於蜚的又何止这一回?

太多了,就算不清楚了。

他失神地看着波光暗淡的江水,与在江水中碎开的月亮,片刻,无奈地笑了起来。

单於蜚,就是跌落在他心中的,摔得支离破碎的月光。

“你生日快要到了。”明靖琛说,“这里气候、风景都比原城好,不如就在这里过吧。玉心肯定很乐意给你庆生。等生日过了再……”

单於蜚冷冷地坚持,“麻烦你安排我回去。”

明靖琛极少被人打断,目光充满审视,半分钟后道:“你认为你有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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