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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107)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什么声音。

慕扶兰笑了。

“你瞧,你不愿发誓。”她说。

“并不是我故意为难你,而是如果反过来,为了皇位,你需舍弃我的话,你一定会这么做的。”

他望着她,神情晦涩无比。

“要你如此选择,如你所言,确实荒唐。一个女子和江山,如何相提并论?何况人人都有难处。但你记得从前在姑臧时,我对你说过的吗,我的良人,倘他陷入困境,需要我时,我愿为他舍命。若我有难,我知他亦会尽心尽力,同等对我。我当日并非是在敷衍你,我是在说真的。说到底,你我不是同道中人罢了,你何必作茧自缚,自寻烦恼?”

西边的落日,驾着洞庭的浪,沉没在了水面之下。

暮色骤然浓重了,崖头之上,昏鸦围着树顶,一阵聒噪。

“伤好之后,你走吧。这里不宜你久留。”

她要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挪开。他的指却僵硬地曲着,仿佛被冰雪冻僵,她无法扳动半分。

她慢慢地抬起视线,望着对面这男子的眼眸。

“长庚,我当日钟情的,是那个为我在此救了小鸟的人。你自己知道的,你从来都不是他。”

她说完,安静地等待着。

一阵狂风,从远处的湖面涌来,卷上了崖头,吹得她衣裙狂舞。

那双手,指节慢慢地松开,力量仿佛一丝丝地流失而去。终于,彻底地放开,从她的身上,无力地滑落。

黯淡的暮光里,谢长庚面容青白得犹如一只天黑而出的山魈。

他就这样僵硬地立在那株沉默了千年的老柏之下,一动不动。片刻之后,他慢慢地转头,看着她沿着山道而下,背影犹如乘风。

“兰儿……”

就在那背影快要消失在山道的尽头时,他的耳畔传来了一道艰涩无比的嘶哑的呼唤之声。起初他以为是幻听,很快意识到,这是自己喉下所发的声音。

前方那道倩影,并没有停留,继续朝前而去,加快了脚步。

他下意识地迈步,朝前追去,才追了几步,又颓然地停了下来。最后他闭上了嘴,紧紧地抿着唇角,石桩一般地立在树下,直到天暗了下去,这座山头,被彻底地笼罩在了昏暗的夜色之中。

……

慕扶兰被随从告知,谢长庚于深夜时分,独自驾舟而去。

第二天的清早,洞庭水的东边,连接起了拂晓的银河,慕扶兰乘舟归城。

这是她之后的三年当中,最后一次君山之行。后来她再也没有踏上君山一步。在她离开后没过多久,伴着次年初春的惊雷,天上劈下了一道闪电,将崖头的那株千年老柏给劈倒了,连根拔起,老树亦被雷火烧毁,成了一段枯木。

被民众视为神木的君山老柏,竟被天雷焚毁,这个消息,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日里,令民众很是惊慌,唯恐长沙国要遭什么灾祸了。好在外头虽然乱哄哄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但长沙国却平平安安,摄政翁主虽是女子,却宽严相济,奖惩分明,将长沙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逊慕氏先王,民众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

王兄三周年祭。按照慕氏王族百年传统,于宗庙拜祭过后,还要到君山大帝殿去祭祀大帝,以求赐福。

这一日,是那夜之后,时隔三年,慕扶兰再一次地上了君山。她带着长沙国的大臣和随从,从大帝殿下来的时候,主管祭祀的大臣告知慕扶兰,三年前那株被天雷烧焦的神木,竟抽出了新枝,欣欣向荣。

同行的长沙国群臣闻言,无不欣喜,认为这是一个吉兆,宜广布民间,好叫民众同乐。

慕扶兰停下脚步,转头,眺望着远处那片崖头的方向,出神了片刻,说了一个“好”字,随即掉头下山。

她回了王宫,第一件事便问阿茹。

王兄走了之后,阿嫂陆氏忧思过度,一年之后,便也病去了。相继失了父母的阿茹,在慕扶兰的眼里,便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每年到了兄嫂忌日的这段时日,阿茹情绪便很低落,前两日,侍女告诉慕扶兰,小翁主背着人,在偷偷掉泪。慕扶兰不放心她,故外头一回来,就问她的情况,得知熙儿伴着阿茹,正在王宫的马场里,于是寻了过去。

王宫之后圈出了一片地方,用作马场。慕扶兰过去的时候,看见阿茹坐在小龙马的背上,熙儿正帮她牵着马缰,教她怎么掌握骑马要领。

一晃眼,熙儿回到她的身边,竟有五年了。

他还不到十岁,个头却已经很高,过了慕扶兰的肩,长成了一个半大的英俊少年。

小龙马也五岁了,早不是当初熙儿刚遇见它时的瘦弱模样。它是一匹正当年轻的骏马,毛发油亮,雄健而神骏。

“阿茹姐姐,你不要害怕,小龙马是我从前在河西的时候遇到的。它才几个月大的时候,就跟了我,它非常听我的话。它知道我扶你上了它的背,就不会摔下你。你摸它的耳朵试试看,它要是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就是表示它喜欢你。”

阿茹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龙马的耳朵,低头靠过去些,仔细地听着。

小龙马甩了甩脑袋,喉咙里发出一阵轻轻的咕噜声。

“我真的听见了!它真的咕噜咕噜地叫!”阿茹惊喜地直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了多日以来的第一缕笑容。

“小龙马喜欢阿茹姐姐。姐姐你多笑笑,就更好了。”

“阿弟,你教我骑马吧,侍卫说你可厉害了。不但能一边骑马,一边射箭,还射得极准!”

“好,阿茹姐姐,你听我的口令。”

……

慕扶兰望着前方那个伴着他的小姐姐,专心哄她忘记悲伤的半大少年的身影,心中感到欣慰无比,不欲打扰,悄悄折回,被告知,陆琳有事寻她商议,正在等她。

第77章

陆琳和几个长沙国的老臣同来,行礼后, 说自己方送了东朝廷的特使去了驿馆歇息, 特意回来复命。

慕扶兰看了眼他和同行的那几名老臣,知还另有话。微笑道:“辛苦你了。”

陆琳连连摆手, 道是自己应尽的本分,说:“赵羲泰如今又稳住了局面,不但占据淮扬,还有长江天堑可凭, 说不定便能反攻。他借这祭祀之机, 遣使来我长沙国, 诚心商议联合对抗之事,翁主何妨慎重考虑?那谢长庚出身巨寇,狡诈多变, 不能相信。他若灭了东朝廷, 接下来, 必会对我长沙国斩草除根。为日后长远之计,我们须得联合东朝廷,合力对抗,如此,至少还能维持当下局面,以保我长沙国不失。”

慕扶兰道:“我会仔细考虑。”

几人对望了一眼。陆琳顿了一顿,再次上前。

“还有一事。今日祭礼回来, 不少官员又催问先前议过的有关储位空虚一事, 不知翁主可有考虑了?”

另一官员接着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这几年, 幸得翁主摄政,知人善任,国泰民安,我长沙国上下无人不敬,但为长久之计,我等以为,应及早立王,如此方能安定民心。王储自当从慕氏宗族子弟中择选麟才,倘若选中之人年幼,恳请翁主继续辅政,我等亦勠力效命,如此,待日后新王主政之时,翁主对我长沙国之功,万民敬仰,可媲日月!”

陆琳望着慕扶兰那张平静的面容,又小心翼翼地道:“原本有小公子在,他天资聪慧,是做我长沙王的最佳王储,可惜因了血统之故,倘若立他为储,怕是名不正,言不顺,不能服众……”

剩下几人,纷纷附和。

慕扶兰淡淡地道:“你们的意思,我已知悉。这几日事多,你们也都辛劳了,先就这样吧。”

众人口中诺诺,告退离开,袁汉鼎走了进来。

“翁主不必理会。长沙国才安稳了没几天,这些人仗着资历,无事生非!翁主若是准许,我明日便领大臣上书,拥戴翁主为王。他们资历再深,又能如何,十万将士,只听翁主一人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