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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114)

梁团叫其余人等着,自己立刻上去,禀明来意,被僧人领到了后山的塔林,带到那间四方禅院之前。

梁团走了进去。四周空荡荡无物,不见人影,更是听不到半点声音。

太阳在头顶照着,他却感到了一丝惨淡的寂静。

上京完全被控制,刘后及其党羽伏诛,带些痴呆的皇帝已被软禁,剩余百官,今日也陆续开始上书,争相效忠新主。

他实在是不懂,如此一个值得庆贺的重大时刻,秦王为何要在深夜来此拜会一个老僧。

来了也就罢了,怎的一夜过去,还不出来。

他走到门口,停住,唤了一声,半晌没听到回答,迟疑了下,说道:“秦王,方才来了消息,先前奉命护送小公子南下的侍卫领队派人传信,说小公子担心前路或有埋伏,停在半道,人还在蒲城的驿舍里。”

他说完,片刻之后,听到里面传出一阵迟缓而沉重的脚步之声。

门慢慢地开了。他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谢长庚站在那里,一手扶着门,两道目光黑洞洞的。

第一眼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人,甚至令梁团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就连站立这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于他而言,也是如此的艰难。

不过一夜,他便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梁团吃惊不已,一个箭步上去,伸手就要扶他。被他避开了。

“你方才说什么?”他哑着声,问道。

梁团急忙又重复了一遍,说:“秦王放心!小公子无事!领队传信,只是为告知秦王路上进展。说必会护好小公子,送他安全回往长沙国的。秦王若是不放心,卑职可再带些人过去,一同护送!”

谢长庚站着,一动不动。

“他在哪里?”他问。

“蒲城。”

“蒲城……”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面庞扭曲,眼睛里,露出一种极其怪异的神气。

“我自己去。”

他定了片刻,忽然喃喃地说道。

在梁团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他松开了扶着门的手,缓缓站直方才那显得略带佝偻的身体,挺起肩膀,随即迈出门槛,大步而去。

……

又是一个傍晚,一道斜阳,投在蒲城的城头之上。

这座几年之前曾被平阳王叛军围攻的城池,如今早就归于平静。只有当夕阳如血般笼罩在城头的时候,依稀还能叫人想起些当日的惨烈之状。

谢长庚骑马赶到了这里。

他在城门之外停驻了片刻,仰起头,望着城头那一排整齐的垛口,良久,闭了闭目,继续朝里纵马而去。

他被闻讯赶来的蒲城令带去驿站的时候,那个小少年正独自在驿站后的马厩里,刚喂完他的那匹小龙马,又用梳子亲手为它梳理鬃毛。

驿丞带着谢长庚来到马厩,停在门外,看着前方的人和马。

那孩子望着小龙马的目光,充满了爱惜。他看起来是如此的专心,以至于身后有人入了马厩,亦仿佛浑然未觉。

“小公子留在这里有些天了。他对这马极好,每日都亲自喂食打理。”

驿丞面带笑容,对谢长庚小声说道。

是冥冥中的命定,他和她的儿子,他们的熙儿,竟会在这座叫人不堪回首的城中,停下了他的脚步。

谢长庚望着前方那道身影,眼角渐渐泛红。

从前那个被权力和欲望操控了一生的人,倘若不是活着便遭反噬,在他将死之际,他又可曾真的会对他的结发之妻生出一丝忏悔之心?

他命驿丞退下,自己待要迈步朝那小少年走去,才抬起脚,却又仿佛脚底有如千钧之重,竟无法迈开步子。

那小少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回过头,看见了立在马厩门口的他,唤了一声“谢大人”,转过身,朝他奔来。

谢长庚终于也向他走去,越走越快,走到那小少年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大人,你怎么会来这里?”他仰着脸问。

谢长庚低头,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小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忽然,他张开臂膀,将人拥进了自己的臂中,抱住了。

他抱得是如此的紧。这小少年起先仿佛没反应过来,微微挣扎了几下,但很快,他便停下,一动不动,任他抱着自己。

“谢大人,你怎么了?”

片刻后,谢长庚听到耳畔传来一道轻声问话之声。

他看去,看着这孩子那双酷似他母亲的漂亮眼眸,无法挪开视线。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从前,那个白衣少年在他面前挥剑自刎,誓不再做父子的一幕。

他又想起那日,亦是面前的这小少年,风尘仆仆,长途跋涉,瞒着她独自一人赶来长平关,为的,就是告诉自己,他相信自己对他说的话,从没有过半分的怀疑。

他谢长庚何德何能,又做过些什么,这一辈子,竟还能得到如此全身心的信任。

他双眼通红,慢慢地松臂,放开了这个小少年。

“我无事。只是听说你停在了此处,便过来了。我送你回去。”他低声说。

小少年笑了,他说:“大人,你真好。我是想到娘亲接到我的信,她若是相信大人,不和东朝廷结盟,那边的人说不定想对我不利,拿我去威胁她,所以我索性停在这里,免得出事。”

他环顾了下四周。

“这地方很好,我很喜欢。”他说。

谢长庚感到仿佛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地割着心上的某个地方。

“我娘亲一定会再派人来接我的。不用劳烦大人你了。我真希望我能快些长大,这样就能保护我的娘亲了。”小少年叹了口气。

“对了大人,你去过护国寺,看过长老师父了吗?”他仿佛不经意间突然想了起来,又问。

谢长庚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小少年。

“熙儿,你想保护你的娘亲,但你知道,怎样才能最好地保护她吗?”他忽然问。

这小少年说:“大人,我其实知道的,她只有做王,做这世上最强大的王,才能保护她自己。但我的娘亲,她太善良了,她不想做王。她最先想的,永远都只是保护长沙国的子民。”

“你想做吗?做最强大的王,去保护她?”谢长庚顿了一顿,问。

小少年沉默了片刻,抬起双眼,看着谢长庚说:“我想做。”

“很好。从今天起,谢大人会帮你,做这个世上最强大的唯一的王。”

谢长庚一字一字地说道。

第81章

这一年的冬天,东朝廷在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后, 随着六合城的陷落, 最后一道被视为能够用来抵御进攻的倚仗,也不复存在了。

四野传烽, 传言那支沿江从西面打来的大军,数日之内便要开到江都了。这座繁华的城池,再不见昔日歌舞升平,城门内外, 但见烟尘霾蔽, 士兵涌动, 一辆辆装着金银财宝、坐着人的马车,往南仓皇而去。

这些都是东朝廷的宗室贵族和官员们。江都不保,他们只能跟随赵羲泰再次弃地, 退往东南沿海, 以求继续苟安。

赵羲泰脱去了天子冠服, 寻常人的打扮。他是东朝廷最后离开江都的人。他在一队士兵、几名心腹近臣以及武将的随同下,从城门里骑马出来的时候,看见道路两旁站了许多围观的江都民众,个个冷眼。一些站在后的人,甚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有幸灾乐祸之意。

他的一个随从大怒,进言放火烧城, 好叫这些没有良心、不知好歹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几个方才窃窃私语的民众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于这队人马的怒气, 面露恐慌之色, 转身要跑,早被几名士兵冲过去拿下,推到了赵羲泰的面前。

刀剑当头,这几人都是寻常民众,如何不恐惧?不住地磕头求饶。

赵羲泰面色惨淡。他望着地上的人,说:“我来之后,修水利,废苛捐,也算为你们做了些事,不算对不住你们。如今我走,你们不追随也就罢了,竟还这般嘴脸。倘若说不出个缘由,我便杀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