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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116)

慕扶兰也在看着他。

这男人的面容,看起来其实和从前也是相差无几的。但就在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慕扶兰竟在他的身上觉到了一种沧桑之感。

这和她原本想象中的这个人,完全不同。

在她的想象里,现在的他,当意气焕发,傲睨众生,而不是如同面前这个正回望着自己的男子。他犹如已是历尽世事,沧海桑田,如今不过又回到了他的某个起初之点。

但是很快,她便驱散了心底生出的这种不合时宜的错觉。

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有些远。错觉罢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她站在原地,未再朝前行去,看着他终于转过身,向着自己走了过来,越走越近,最后停了下来,和她隔着一人之距。

这叫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这样的距离,令她有种安全之感。

“我来了,你何事?”她再次问他。

谢长庚怔望着对面那个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女子。

他觉得自己已事如同行将就木,面前的她,看起来却依然如此的年轻,目光明润,殊色无双。

曾经的他,为自己的爱而不得而深深地怨艾,恨她绝情。如今他明白了一切。

玉人如故,却再也不属于他,永远也不再会属于他了。他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朝她点了点头,开口,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

“我需要立一名太子。熙儿就是这个人。我约你来此,是要和你商议此事。”他说。

纵然在来的时候,慕扶兰已设想过各种可能,她也未曾有过半分念头,他开口,竟会说出如此一句话。

她错愕了片刻,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立刻说道:“谢长庚,你做你的皇帝,长沙国不会阻挡你的一统大业。我实话和你说,我本就已经想好,将长沙国归还朝廷,我慕氏离开洞庭,从今往后,长沙无王。我不知道你怎会有如此的念头,这太荒唐!”

谢长庚说:“我将上位,但我此生,是再不会有子嗣了,所以我需立好太子。我和熙儿有缘,他是我的属意之人。何况从前阴差阳错,我的部下也都认定他是我的儿子了。所以我来找你商议此事。”

他的语气平静,但慕扶兰却震惊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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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此生再不会有子嗣,你什么意思?”

他沉默着,没有作答。

她看着他那张不见任何表情的脸,迟疑了下,忽地想到他长年前线作战,时有受伤。

她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再次震惊。再联想到方才他给自己的第一感觉,愈发得证。

“难道你……”

她停下了,却说不出口。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他开口,神色平静如故。

“我不会再有子嗣了,需要立一个太子,你知道这一点便够了。”

慕扶兰看着这男子,心里涌出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忽觉造化弄人。

她亦沉默了。

谢长庚继续道:“天下人会知道,从前你我分离,乃外力从中作梗。你我实则仍是夫妇……”

他顿了一下。

“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待局面定了,日后,你随时可以离开。洞庭永远都是你的,这也是我对你的回报。国永不除,臣民照旧。你还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我必答应。”

“你有意中之人,也尽可以与之相好。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事情。”

他望着她,慢慢地道。袖下的手,五指紧握。

慕扶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瞠目结舌,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个人,为了做他的皇帝,无所不用极其,简直魔怔。

她定了定神,摇头:“谢长庚,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这件事的!何况,熙儿他也不想做什么太子!”

谢长庚凝视着她。

“倘若他想呢?”

慕扶兰一怔。

“你何不回去问他?倘若他也说不,我便收回我的话,不勉强你。”

慕扶兰和他对望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记住你的话。”

她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暮色四合。谢长庚目送她渐渐远去,身影萧瑟。

她心中再痛,从也没在他面前提过半句前尘旧事。想来,如今也是不想再听他的忏悔。

忏悔亦是无用。

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孩子想做王,便叫他如愿。让她亦做这世上最为尊贵的女子。

这是他从前欠下的,也是这辈子,他唯一能想得到,也拿得出的弥补了。

慕扶兰未做停留,当夜便坐车离开,回往岳城。

岳城的街头巷尾,民众依旧在议论时局。长沙国的百官,亦是聚在一起,猜测着翁主的心意,为自己将来的命运感到忐忑不安。

这些时日,只有王宫中的那个小少年,在几个月前私自外出被袁汉鼎接回来后,每天照旧早起读书、练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经学时间。他坐在书桌之后,听着给他授经的博士讲着“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专心致志,目光沉静。

博士讲完了今日的功课,他像往常一样,扶着老博士的胳膊,亲自将人送出。

老博士对近来日甚一日的种种传言,亦是十分忧心。出来后,一反常态,忍不住向自己的得意弟子打听:“小公子,如今长沙国内外,对时局之议,甚嚣尘上。小公子可知翁主有何打算?”

小少年微笑道:“娘亲未曾与我讲起过这些。学生不知。”

老博士叹了口气,背手而去。

小少年目送老博士离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回来,在书桌后继续坐了片刻,便起身,从一口箱中取出那柄他的母亲当日曾严厉叮嘱,命他永远也不要拔的宝剑。

他一手握住剑柄,抽剑出鞘。

剑锋一寸寸地从鞘中拔出,寒光闪烁,青锋如镜。

他完全地拔出了剑,慢慢地举了起来,横在面前,盯着剑锋上映出来的那双犹如不属于自己的黑黢黢的冷眼,目光一动不动,出神之际,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动静。

一阵说话之声,随之传入耳中。

他的娘亲回了。

他垂下眼眸,一下将剑插回鞘中,无声无息地放了回去,转过身,看见自己的娘亲推门而入。

他迎了上去。

“娘亲,你回来了?路上辛苦。”他扶着慕扶兰,让她坐下。

慕扶兰看了眼他的书桌,知他又在读书,问了几句,命侍女都出去,屋中只剩母子二人。

“娘亲,你突然去云梦,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小少年问她。

慕扶兰沉吟了片刻,望着他说:“熙儿,先前娘亲曾问过你,不能叫你做长沙国的王,你怪不怪娘亲,当时你说不怪。今日娘亲再问你一遍,你老实告诉我,你怪不怪娘亲?”

小少年说:“娘亲,我自然不会怪你。我知道娘亲你是为了我好。”

慕扶兰微微吁了口气,却听他又道:“可是娘亲,倘若你问我,我想不想做王,我会回答你,我想做,不但如此,我还想做这个世上最有权柄的王。”

慕扶兰看着面前这孩子那双明亮的,没有回避自己视线的眼睛,忽然想起前世,那个视原本完全可以争取的太子之位如无物,最后自刎在他父亲面前的少年,怔了。

小少年说完,便默默地看着她,见她半晌没有开口,轻声说:“娘亲,我这样说话,叫你生气了吗?”

慕扶兰回过神来,急忙摇头。

她感到心神有些不宁。迟疑了下,又问:“熙儿,你为何会如此念头?”

“娘亲,倘若这不是好事,这个世上,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为了做皇帝,可以抛弃一切,争来争去?”

小少年双膝跪地,仰面望着她。

“娘亲,我不小了,我知道做王能得到什么,亦知道做王的代价和责任。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先前我去寻谢大人的时候,他曾对我说,他可以帮我。倘若真有这样的机会,请娘亲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