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辟寒金(129)

但是没有人知道,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 她心中的仿徨、茫然,乃至惶恐,亦是一日日地加重,直到这一天,白天的时候,朝廷收到了来自河西的又一捷报: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军民人心大定,战事频频告捷。或在不久,北陲便定,皇帝陛下班师回朝。

这一天,距离慕扶兰和那男人西关一别,已是过去了半年,时令也进入元安二年。

如此一个好消息,自引发满朝欢腾,普天同庆。但是这一夜,慕扶兰却再一次无法入睡。

他就要回来了。

然而她却还是不知,倘若再次见面,当他重提西关那一夜的旧话之时,她该当如何如何作答。

她觉得自己想得很清楚了,早在那一夜的时候,她就已经想清楚了。

她会对他说,她可以放下一切,包括恨,却无意再和他重续前缘了。

对此,她曾是如此的笃定。但随着日子的推移,当关于他归期的消息越来越频,亦越来越明晰的时候,不知为何,她却仿佛开始变得惶惑,乃至忐忑了起来。

而就在今日,这种不停折磨着她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她屏退了所有服侍的宫人,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在紫微宫那间阔大而幽深的寝殿里,犹如幽灵一般,不停地穿行,来回走动。

走得累了,躺下去,自然便就睡着了——这是最近这半年来,她渐渐养成的一个深夜习惯。

今夜更是如此。她想要早些睡去。

但不幸的事,这法子,忽然也失灵了。

她在黑夜里徘徊许久,依然没有丝毫的困意。她心里愈发躁乱。终于,她不再走动,坐了下去,坐在起居殿中向着南窗的地方,望着窗外夜色中模模糊糊的玉兰树的树影,渐渐出神。

“母后,你怎的了,可是有心事?”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问话之声。

慕扶兰回过头,看见熙儿手中举着一盏烛火,朝着自己慢慢地走了过来。

慕扶兰急忙起身,朝他迎去,并未答他的话,只是问他:“这么晚了,你怎还没睡?”

熙儿停下脚步。“娘亲,我看你这些时日,仿佛有心事。我听宫人说,你入夜也睡不好觉。娘亲你怎么了?”

慕扶兰望着面前的熙儿。

他的个头正迅速拔高,身材轮廓,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

慕扶兰看着他,在他的面容之上,依稀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曾十年含恨,满腔孤愤,最后拔剑自刎的白衣少年的影。

她的心愈发乱了。

她立在这小少年的面前,沉默了良久,低低地道:“熙儿,娘亲问你一件事,可好?”

熙儿点头:“娘亲你说。”

“娘亲先给你讲个故事。”

慕扶兰握住了少年的手,带着他坐了下去,母子并肩。

“很久之前,有一个做父亲的人,他伤害了他的孩子,那个孩子不能化解对他父亲的恨,最后选择自尽于他父亲的面前。临死之前,他对他的父亲发下誓言,说他恨他,来生再不愿做父子了。”

慕扶兰闭了闭目。

熙儿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慕扶兰勉强定下心绪,继续又道:“后来,这孩子再世为人了,但他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一切。而他的父亲,这辈子也很是喜爱这个孩子,当他得知前事之后,他无比后悔,极尽所能,想给这孩子一切他所能给的东西,希望能得到谅解。”

“熙儿,娘亲问你,倘若是你,面临如此状况,你会原谅这个做父亲的人吗?”

她问完话,五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望着倚坐在自己身畔的这小小少年。

熙儿说:“娘亲,倘若我是这个孩子,不知道也就罢了,倘若我知道前事,我是不会原谅他的。那个做父亲的人,这辈子就算用他的命来补偿,也抵消不了他从前的错。错就是错,不配得到原谅。”

他的语气坚定无比。

慕扶兰握着他的手,指慢慢地松开。

“熙儿,娘亲再问你,倘若这个父亲,是你的父皇,你也不肯原谅他吗?”

她低低地问。

一阵夜风,忽从窗外涌入,将那支蜡炬吹灭。

殿中再次陷入了一片昏暗。

在夜的无边黑暗之中,这小少年沉默着,最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娘亲,这个父亲即便是父皇,我想,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慕扶兰在黑暗中静坐着,良久,慢慢地,再次握紧了身畔这小少年的手。

“娘亲知道了。走吧,娘亲送你去睡觉了。”

她说道。声音温柔而平静。

“娘亲,我自己会回去睡觉的。娘亲你辛苦了,儿子送你去歇息。”

他站了起来,走到那支熄灭的蜡炬旁,重新点亮灯火,端着,走了回来,像个大人一样,伸来另一只手,反握住慕扶兰的手,带着她往里而去。

慕扶兰被小少年送回寝殿。

“娘亲,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好好睡觉。”

小少年的声音温柔无比,哄着慕扶兰。

慕扶兰含笑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停步,转过身。

“娘亲,儿子还想求您一件事,盼望娘亲能答应。”

“你说。”

“白天不是收到了河西那边的捷报吗?”他说,眼眸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父皇为天下之计,劳苦功高,等他班师回朝,儿子想亲自出京去迎他。求娘亲应许。”

慕扶兰迟疑了下。

小少年跪了下去。

“儿子真的想亲自去迎接父皇归来。请娘亲应许!”

慕扶兰望着面前这张满含着期待的小少年的脸,沉吟了片刻,终于点头:“也好,到时候,看情况安排。”

小少年面露欢喜之色,朝她叩首道谢,这才退了下去。

他出了紫微宫的正殿,却没有立刻回往自己居住的侧殿。他立在殿外的宫阶之上,出神了片刻,来到宫门前,命值夜的宫人开门。

他走了出去,一个人游荡在深夜的皇宫里。身后,几名宫人随着他,不敢靠得过近,亦不敢远离。他们跟着太子,最后来到了御马监,见他停在了一扇马厩的门前。

这座马厩里,拴着太子的坐骑小龙马。

小龙马是一匹河西马,并非什么血统珍贵、世所稀有的宝马。太子的马厩里,有另外好几匹异域进贡的宝马,或日行千里,或奔如驰风掣电。但是太子最喜爱的,仍是这匹河西马,他经常亲自喂食,亲手替它洗刷身体,宫中人人都是知道。

宫人见他深夜不眠,竟来到这里,疑惑不解,却也只能远远等着。

小少年打开马厩的门,走了进去,双手捧起一把麦,送到小龙马的嘴边。

喂完马,他又拿了马刷,仔细地替它梳理鬃毛。

小龙马亲昵地转过头,伸舌,舔了舔他的手。

小少年发出几声低低的笑。

他亲昵地摸了摸小龙马的头,贴到它的耳畔,轻声说:“我告诉你,娘亲答应我了。过些时日,你陪着我,咱们一道再去做件事。”

他说完,慢慢地直起身,转头,眺望着上京出去那片西北方向的夜空。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这无垠的夜色,望向了遥远的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大成皇帝谢长庚御驾亲征,半年之后,元安二年,北陲平定,河西稳固。

惯例,这里依旧留驻一部分军队,剩下的,将随他一道班师回朝。

临行前夜,土人老首领设宴恭送,皇帝与民同乐,深夜方毕,驻跸之所,便是他从前为节度使时所居的节度使府。

这里的一切,都仍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他踏入这扇他熟悉无比的宅邸的大门,绕过照壁,穿过铺着青条石的庭院,睡在了当年的那间卧房里。

这一夜,他分明滴酒未沾,但他却仿佛饮醉了酒,时光亦如倒流,他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在这里,与他共居一屋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