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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130)

已经那么多年了,这间屋里,似还有她昔日留下的一缕芬芳气息。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恍恍惚惚之间,忽觉自己置身山间,鸟声悦耳,波光潋滟,四面环水,一岛如叶,方顿悟,原来他神游四方,竟是到了洞庭君山。

“喂!你站住!”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娇脆的女孩儿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一道悬崖,一株老柏,一名小小少女,云鬓花容,提起裙裾,正朝自己奔来。

他呆住了,心跳得厉害,反应了过来,立刻转身迎她而去。

就在这时,面前忽然一片迷雾,她在那头,他在这头,无论他如何追,亦是寻不到通往她身畔的道路。就在他茫然四顾、焦灼万分之际,眼前的迷雾,又渐渐消散。

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她在湖心之中,宛如月下仙姝,正向着自己,荡舟而来。

他不顾一切,奋力挥臂,朝她游去。她坐在船头,笑得盈盈,仿佛在笑他的呆。他游到了她的近旁,攀船而上,终于,卧在了她的裙裾之畔。

湖心夜风荡漾,小舟轻轻起伏,她静静地坐在他的身畔,面若芙蕖,衣若云霓。

月光宛如流水,连梦也被洗过了一遍,湿漉漉的,却又清透无比。

谢长庚知道,这一刻,梦中的那人,在想着什么。

他在想,余生倘若皆能如此,被她笑呆,夫复何求?

他的眼睫忽地微动。片刻之后,他慢慢地睁眼,转过脸,看向了那道立在屋中的身影。

“熙儿,你是来接父皇的吗?”他问。

“我来,是告诉你,朝政已稳,我已能亲政,你不必再回去了。”

小少年应他。语调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第93章

四周寂静。

良久, 谢长庚慢慢地坐了起来。

“那么,你是都知道了?”他说。

“什么时候的事?”除却语调低沉,语气之中,竟也无多少惊诧。

少年起先不答, 只是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你的侍卫方才见到我的时候,知道我佩着的这柄剑,来自于陛下,所以他们没有要我摘除,允我佩剑而入。”

他说着,一手平举在前,另手抓住剑柄, 慢慢地拔出了剑,寒芒闪烁。

“你知道你这一辈子, 最不该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他的指轻轻抹过剑刃, 皮肤立时被剑芒割破,血宛如霞晕,沿着碰触过的那片剑刃,缓缓地扩散开来。烛火映照,闪烁着一片诡异的暗芒。

少年却仿佛没有丝毫的感觉,任指上流出的血涌向剑槽,汇满, 又溢了出来,沿着剑刃, 一滴一滴地溅落。

“你最不该做的事,是那一年,在我娘亲带我离开姑臧的时候,追出城外,送了我这把剑。”他说。

“我是多么希望,你从未曾将它送我。或者当日,我听我娘亲的话,没去接受它。哪怕接受了,后来不去动它,那也是好的……”

少年神情有些惨淡。

“倘若这样,这一辈子,我不会知道你是我的父亲,但在我的心目里,你永远都是我所敬重而仰慕的那位谢大人,我会比敬重父亲更加敬重于你。”

“可是没有如果……”

他将那柄染了他血的剑,猛地掷了过去,掷在了谢长庚的身畔。

“你方才说得没错,我在很久之前,就已想起了一切。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做这个太子吗,哪怕我分明知道,当初在你找来的时候,我的娘亲,她并不愿意。”

“我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你。因为你要做这个皇帝,所以我才要做!”

“你凭什么去求我娘亲的原谅?你觉得,你让我娘亲做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让我做了太子,等你安稳老死,你再把这个江山传给我,从前的那些伤害,就可以一笔勾销,你便能心安理得?”

“真的,我不是为我自己而去恨你。从前我死,是我自己所求,与你又有何干。我是在为我的娘亲不值。在我想起一切的时候,我方明白,你我皆不知时,她便记得从前的那些过往。她不该如此大度,自己吞下一切苦痛,去成全你。而你,在你曾经如此对待过我的娘亲之后,这一辈子,你又凭了什么,依然心想事成,不但做了皇帝,甚至还企图再次获得我的娘亲的心?”

少年笑了起来。

“我怎会让你如愿?我等不及长大再去夺你的所有了,那太漫长,对你也太过便宜。所以你来岳城的时候,我去了城外见你,叫你去护国寺。我知道我开了口,你一定会去的。到了那个地方,倘若你依旧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那便是上天对你的厚待,我认。幸好,上天终究还是有眼,没有独独叫我娘亲一人痛苦。”

少年的神色,渐渐变得激动了起来。

他说:“没错,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免得你以为自己如何大度,又如何被我的娘亲所负。我还要让你知道,你根本不配得到我娘亲的谅解,你更不配得到她的感情。倘若你不消失,我的娘亲,她这一辈子都将无法安宁。她看到你,就会想起她经历的一切痛苦。倘若你还有哪怕半分的良心,你就应当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少年几乎是一口气地说完这许多的话,停了下来,胸膛微微起伏,不停喘息。

谢长庚始终定定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那么我当如何?是死,方能终结?”终于,他开口说道,声音艰涩而沉重。

少年的视线从他身畔那柄宝剑之上一掠而过。

“你的卫队,此刻就在外头不远之处。”

“不妨实话和你说,我亦已有一支完全效忠于我的死卫,他们对我的忠诚和他们的勇猛,丝毫不逊于效命于你的人。但是今夜,我未曾带他们来此。你此刻尽可以唤入你的人,以谋逆的罪名,就地杀了我,我绝不会有半点的反抗,我说到做到。”

“但是——”

他的语气骤转,语调森然。

“倘若你不除去我,你便再无别的选择余地了。”

“你也不必死。和我娘亲曾受过的那些苦痛相比,若你轻易就死,你不觉得,未免太过便宜你自己了吗?”

他顿了一顿,沉默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终于,再度开口。

他说:“许多年前,你带着还很小的我,历了千辛万苦,去往天山接我的娘亲。在那条漫长雪道的尽头,天山脚下,有座名为金城的孤城。在那里,你曾答应过我,你将来一定会守好这个地方,即便它再遥远,再荒凉。”

“我不知你是否已经忘记了当年你曾说过的话,我却一直记着。如今就是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你的归宿,就在那里。”

“当如何从这个世上消失,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你放心,在你死了之后,这个天下,我会代你治理,群臣,我会驱用统御,万民,我会抚临牧之,那个仍苟活着的小朝廷,我亦会亲自将它灭掉。而你,则会以开国帝君、一代英主的身份,被史官载入青史。我也会在你的祭书之上,为你添加我所能想的到的最具褒扬的上谥——便如同从前,你曾对我娘亲做过的那样。”

他席地而坐,凝视着对面的那个男人。

“我等着你的选择。”

“或者,我死,你继续去做你的皇帝。”

“或者,你就此从这个世上消失。如此,我娘亲的苦痛,才会彻底结束。”

……

四更,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那片夜色里,一道清瘦的少年的身影,从这座府邸的一扇小门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等候在暗影里的贴身随从忙牵马上前迎接。他看着他的坐骑,停了脚步,马儿便也在原地停顿着,转过头,用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少年一下便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马颈,将他的脸埋了上去,起先一动不动,片刻之后,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从后看去,似哭,又似在笑,却听不到他发出半点的声响,如此情景,瞧着实在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