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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131)

随从不敢惊扰,立在一旁,低头束手等待。好在很快,他的情绪便似平定了下来。他慢慢地松开了抱着马颈的手,摸了摸它的鬃毛,随即翻身上了马背,疾驰而去。

……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里,在上京宫中翘首等待了多日的慕扶兰,收到了一封来自河西的密信。

信是之前被她派去护送太子同行的梁团,以八百里加急发回来的。

慕扶兰还没有看完这封信,整个人便僵住了。

她应熙儿之求,让他出京接皇帝凯旋,算着时日,这几日原本应当已经踏上归程,但派出去的人,始终见不到皇帝班师回朝的踪迹,而河西那边,也已六七日没有新的消息送到了,寻常大臣或还浑然未觉,但在刘管等数名心腹大臣那里,已是引发疑虑,这两日,频频寻慕扶兰询问最新的消息进展。

慕扶兰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实则早也有了一种不安之感。总觉得在那千里之外,似是出了什么事,而她还不知道。

她没有想到,就在今日此刻,她终于等到了消息,而消息,竟是如此一个噩耗。

他没了?那个名叫谢长庚的男人,竟然没了?

这怎么可能。

然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以梁的身份,倘若不是确凿之事,他又怎么可能误传皇帝死讯?

他在密信中说,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大获全胜,于前些时日预备班师回朝,离开之前,最后一次轻装巡边,不想在他结束返回途中,遭遇了一场夏日山洪爆发。

山洪来得毫无预警,当时犹如地动,山岳战栗,日月晦暗,洪流之下,道路瞬间崩塌摧灭,皇帝一行躲避不及,不幸被卷入流中,不见下落。众人全力秘密寻找,最后顺着洪水冲刷出来的水道,深入北境,寻至鹈泉前。

多年之前,在皇帝还是河西节度使的时候,为报马河谷土人被袭之仇,曾带三百轻骑,追斩人数数倍于他们的北人于此。而今,北人避锐,早已西迁,这里不见半个敌人踪迹,这口泉湖,也归河西所有。

这是漠野中的一口活泉,千百年来,积水成湖,水深面阔,一望无际,据说湖底暗通地心。众人在湖里寻捞多日,最后寻到了皇帝当日所佩的一顶冠帽,除此,再无别的任何踪迹。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所幸太子殿下虽还年少,处事却极是果决,有皇帝陛下之风。他及时出面,代替皇帝陛下抚定军心,安排各项事宜,又考虑到大局,从事发之日起,除少数随从近臣之外,这消息还在隐瞒之中,乃先传信递至宫中,由皇后予以最后定夺。

慕扶兰双眸圆睁,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胸腔,血潮在她的耳里轰鸣,她的那一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西关那夜,那人纵马离去的背影此刻还是历历在目,而这个人,竟就这样死去了,在这个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手胡乱地抓着桌案一角,人跌坐在了椅上。

第94章

次日一早, 天尚未亮,一道发自监国皇后的密令被送出上京,马不停蹄地发往河西。

慕扶兰要梁团做两件事。第一,立刻安排太子归京。第二, 在确保消息不会传开的前提下,动用全部力量,继续寻找皇帝的下落。

梁团收到密令,召来心腹,安排行事。

三个月后,他秘密归京,慕扶兰见他于紫微宫的起居殿中。

这三个月间, 他已是搜索遍了周围可能的任何地方。

“臣亦多次派人下水搜索,但水底暗流诡谲, 湖水又深,臣无能, 辜负了皇后您的嘱托………”

他声音哽咽,以致无法说完这句话,人便扑跪在了地上。

慕扶兰一动不动,出神了良久,说:“梁将军,这些时日,你辛苦了, 你尚有重任在身,先去休息吧。”

天黑了, 天又亮了。慕扶兰独自一人,便如此,从日暮坐到深夜,从深夜坐到了黎明。

“皇后,刘大人他们来了,等在宫外,求见皇后。”

当黯淡的曙色渐渐染上起居殿的那扇南窗之时,隔着殿门,宫人小心翼翼的通报之声,隐隐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仿佛从一张彻底吞没了她的黑暗巨口里被拔了出来,她打了个寒战,慢慢地睁开眼睛,手扶着桌案,支撑着自己,终于站了起来。

她是不会死心的。她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会这样没了?她召回了梁团,但她还会继续派人去找,见不到他的尸首,她便不会停止寻找。

然而心底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她,那个男人,他也只是一个血肉凡躯的人。他没了,真的已是没了。

在皇帝迟迟无法露面的这几个月里,她暗中严控上京,又告诉那些焦虑不堪的大臣们,陛下是在御驾亲征之时旧伤复发,不便车马颠簸,这才一直留在河西养伤。

这样的理由,只能安抚众人一时,不可能维持长久。再强行隐瞒下去,只会引发更多的猜测和疑虑,一旦压制不下,动荡,也就随之而来,百弊而无一益。

作为慕扶兰的她,可以告诉自己,他仍活着。

但身为监国者的她,却必须要去面对这个现实。

她的脚步起先虚浮,人犹如踩在棉花堆中,但是很快,便变得坚定了起来。

当她走出起居殿,打开殿门,在晨曦的曙色之中,出现于宫人的面前之时,她除了眸底带着血丝,面容有些苍白之外,看起来已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了。

她缓缓地报出了几位大臣的名字,说:“让他们去御书房。”

大臣被宫人引入御书房,见皇后已在里头了,低眉敛目,端坐在御案后的一张侧位之上。

见礼完毕,刘管便问皇帝的近况。他说:“满朝文武,上京内外,皆翘首等待陛下班师回朝,陛下之伤情,更是牵动人心。臣斗胆请命,盼望能去往河西探视陛下,请皇后准许。”

慕扶兰抬起眼,将自己数月之前收到的那封信,缓缓推至案角。

几人对望了一眼,躬身上前,取过,才看了一眼,便惊呆了,片刻之后,伴着几声“陛下”和“噗通”的膝盖落地之声,几人相继下跪,有的不停磕头,有的俯地流泪。

“皇后……这……确证?”刘管颤声问道。

慕扶兰道:“梁团昨夜归京。详情,你们可问于他。”

梁团入内。她起了身,从围住了梁团的大臣身畔走过,走了出去,立在殿外的宫阶之上,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她缓缓地转身,目光从奔出来跪于自己身后的文武大臣那充满悲戚的脸上一一地掠过。

她说:“陛下不幸去了,太子尚未成年,我不过一妇人,皇朝又初立不久,根基浅薄。你们几人,从前帮着陛下打了这江山,劳苦功高,你们可推举当中之贤能,太子让位于贤,我不会不应。”

她稳稳而立,声音平静。

几人涕泪交加,更是惶恐万分。

刘管道:“陛下对臣等恩重如山,臣便是万死,亦不能报陛下万一之恩。皇后若是再有如此之念,臣便只能以死明志!”

另一大臣泣道:“陛下册立太子之前夜,一番教训,犹在耳畔,臣怎敢起半分妄念?臣愿以命效忠太子殿下,请皇后明察!”

其余几人亦拼命叩首,额头触地,砰砰作响。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转过脸,望着走了出来的太子。他上前,亲手将几人一一扶起。

“母后说,只要我大成上下一心,通力而为,无论何等难关,必能顺利渡过,我亦深信不疑。从今往后,我大成便要倚仗诸公了,请诸公受我一拜。”

他说完,恭恭敬敬,朝着刘管几人躬身致谢。

大臣们急忙再次下跪,向这少年表忠献诚。

这一夜,御书房里的灯火彻夜通明。刘管等人聚在此处,在反复商议、再三考虑过后,决计仍以皇帝陛下养病为由继续隐瞒噩耗,等彻底掌控住局面之后,再行公布消息,举行国丧,拥立太子登基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