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辟寒金(17)

“她是长沙王女,原本那样美丽高贵的一个女子,她不该被那样对待的!她死了,那些人也没有放过她。天气那么冷,她身上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有的,只是被恨你的敌人用刀剑砍斫过后留下的伤痕。血,满身都是血!她头朝下,脚上缚着绳索,被倒吊在了城头之上,风吹得她不停地晃,她在那些士兵肆无忌惮的羞辱笑声里,是那么无助,那么凄惨……”

少年流下了眼泪,孤瘦的身影,僵硬得仿佛成了一尊岩石。

皇帝神色僵硬,闭了闭目,睁开,朝着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熙儿……”他唤着少年的乳名,声音发涩。

少年眼底却掠过一丝厌憎,一把挣脱开来自父亲的手掌,猛地后退了几步。

“父亲,十年了,您应当早就已经忘记我的母亲了。但我却忘不了她!我总是梦见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被吊在城头上的那一幕!”

“我不敢指责您,在长达一年的囚禁里,您在打着您的天下之时,是否也曾尽心尽力地想法去救过我们。我更没有资格,要求您为了母亲和我,放弃那座用将士的牺牲换来的城池。您有您的考虑和权衡,我理解!可是父亲,我不能原谅的是,后来您都做了什么?您是如何对待我母亲的?”

“您封她一个元后的虚名,在她的名号之前,加一串辞藻优美的谥号,再给她建个放置牌位的地方,从此您觉得您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吗?”

少年的语气变得激烈,苍白的面庞之上,也泛出了红晕。

“我总觉得她没有离开这里。她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你,我的父皇!”

“熙儿!够了!”

皇帝猛地喝了一声。

“远远不够!要不是你当初利用她,娶了她,又害了她,她怎么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些年,如果你对她还怀有半点愧疚,我也就罢了。但你却无情无义,连她的十周年祭,你竟也不来亲自祭奠!”

“谢、长、庚!”

少年双目赤红,宛若染血,盯着面前的皇帝,一字一字,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不但配不上我的母亲,你还是害死她的元凶!”

“你放肆!再给我胡言乱语,朕就治你重罪!””

皇帝的脸色铁青。

顿了一顿,他又放缓些语气。

“你还不知,当年害你母子落入敌手之人,便是戚氏。是这贱妇,将消息漏给了齐王之人。朕也是后来才得知此事。便在方才,朕来这里之前,已下令将她正法。”

少年定定地望着皇帝,神色古怪,突然大笑。

“父皇,你觉得你这样做了,我母亲便终于能瞑目,乃至感激你替她复仇了吗?”

他狂笑个不停,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方停了下来。

“十年的时间啊!我母亲死了十年,你竟然到了现在才动手……”

“父皇,容我问你一声,你是真的为我母亲复仇,还是出于恨恶戚氏对你的背叛,这才等到太后去了,你才动手?”

皇帝眉头紧皱,冷冷地道:“你祖母中风后,人也糊涂了,愈发离不了她。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何必计较早晚。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他说完,转身迈步要出灵殿,才走了几步,脚步渐渐凝滞,身影随之一晃。

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身。

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长剑。

烛火摇曳,剑芒森森。

皇帝迅速地望了眼案上那壶供酒,随即盯着少年,双目之中,放出不敢置信似的惊怒之色。

“你竟敢对朕下手?”他咬牙切齿。

少年笑了起来。

“父皇,你现在是不是感到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连站都站不住了?告诉你吧,我平日时常看我母亲留下的医书,有一天,我在书里看到了一个极厉害的方子,我就自己学着调制……”

“你这孽障!”

皇帝面容扭曲。

“来人!”

他朝着殿外,厉声吼道。

吼完了,皇帝突然想了起来。

他的皇长子,这些年来,绝不允许任何外人踏入他亡母灵宫一步,认为是对他母亲的冒犯。

他怎不知这一点?故方才来时,为了避开他这个平日总觉亏欠了的长子,特意将随行全部留在了宫门之外。

直到这时,皇帝方顿悟了过来。

为了等这一刻,自己的这个儿子,想必已经准备了很久。

他这个儿子的隐忍和心机,竟深沉可怕到了这等地步!

皇帝的吼声,回荡在灵殿之中。

大门被推开,慕妈妈奔了进来,看到皇帝摇摇晃晃的背影,大惊失色,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长明灯火,被卷入的夜风吹得猛烈摇晃,憧憧晃动的人影里,皇帝怒视着自己的儿子,不退反进,朝着他,跌跌撞撞,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孽障!朕不信,你真敢杀朕!”

他走到了儿子的面前,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了地上。

少年冷眼看着他,便仿佛看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被摆到了祭祀供桌上的牺牲之品,直到皇帝倒在了自己的脚前,方笑了。

他抬手,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冰冷剑锋。

“父皇,你可还认得这把剑?这是当日你攻下蒲城,见到我后,你从身上解下送给我的。这上头染过无数人的血,你让我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少年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到倒在地上的父亲的面前,和他四目相对。

皇帝怒目而视。

少年脸上的笑意消失,抬臂,朝着皇帝挥剑而去。

在慕妈妈的惊叫声中,皇帝感到一道冰冷的剑锋,掠过了自己的面额。

并无血光。

“叮”的一声轻响。

他头顶的发冠断成两截。

束在发冠里的他的头发,齐根断裂,散落在了地上。

皇帝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儿子,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父皇,我听说你和我一般大时,为报父仇,出手杀人。儿子没用,但为母复仇之心,并不逊父皇你半分。倘若以我自己心性,我原本现在便已杀了你。”

“可是我不能取你的性命。你若死了,天下就会再起动乱,我怕我见了母亲,她会责备。”

“你听着,我此刻断你的发,便如同杀你。子弑父,天理不容,从今往后,我便没有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

他用剑尖挑起地上那束漆黑的断发,再不看皇帝一眼,转身走到元后的长生位前,放在供桌之上,自己下拜叩头之后,站了起来,向着长生牌位,一字一字地问:“阿母,儿子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大殿里没有回音。只有跪在一旁的慕妈妈发出的压抑的哽咽之声。

长明灯火,剧烈摇曳。

少年慢慢环顾一圈,凄凉道:“阿母,这些年来,儿子总感觉,你就在我的近旁。我记得小时,他总不在家。有时儿子半夜醒来,看到阿母你还醒着,那么孤单。其实当日,你本不该让袁将军带我走的。儿子不想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去。儿子这就来陪你了。往后,再也不和阿母你分开了!”

他闭目,猛地仰头,挥剑朝着自己的脖颈,横了过去。

“熙儿!”

皇帝大吼了一声,目眦欲裂,亦不知何来的气力,竟从地上挣扎而起,与慕妈妈一道,朝着前头那个白衣少年扑了过去。

但是迟了。

剑锋刎过,血溅灵台,一下将长明灯浇灭了。

大殿瞬间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皇帝发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之声。

片刻之后,终于被惊动的宫人提着灯笼涌入殿门,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皇帝披头散发,怀里抱着皇长子殿下,倒在了元后的长生牌位之前,口中喃喃地道:“熙儿……不是为父不想来……是不敢来……”

宝剑横地,两人身上,斑斑点点,皆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