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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2)

近旁的宫人和女官被惊动,纷纷围来。

姑姑的面庞,白得仿佛落了一层飘在君山山头的苍苍之雪。

片刻之后,她慢慢地转过脸,冰冷的指,轻轻地搭在了扶兰的小手上,用微弱的声音,命周围的人都出去。

宫人和女官们无声地退出了内殿。

耳畔那道飘渺的歌声,来得无影,去得也是无踪。

万籁俱寂,耳畔清明。

姑姑轻声说:“兰儿,唱一首你父王登君山祭祀丰年,我们长沙国的子民所唱的歌吧……”

“姑姑好多年没听了。想听……”

扶兰慌忙擦去眼泪,用力地点头,唱出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首歌谣:

“猗太帝兮,其智如神,分华时兮,济我生人。”

“猗太帝兮,其功如天,均四时兮,成我丰年。”

女童的嗓音,回旋在凤仪宫空旷而幽深的宫室里,稚嫩而空灵,宛如天籁之音。

姑姑的唇角,慢慢地微微上翘。

扶兰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完了这支歌谣,再为姑姑唱另一支。

姑姑起先一直凝神在听,慢慢地,她仿佛累了,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扶兰听到她喃喃地说:“……袁丞相,他如今还好吗……”

扶兰一呆,停下了。

她曾听母后用怀念的口气对自己说过,长沙国的袁丞相,是父王的左膀右臂,但在几年前,他已病去了。

袁丞相终身未娶,只留下了一个据说早年是在深山狼窝边捡来的义子,起名汉鼎。丞相去世后,母后将那孩子接到王府里抚养,视若己出。他比扶兰大了几岁,对扶兰百依百顺,犹如扶兰的另一兄长。

“姑姑……袁丞相……他已经病去了……”

扶兰不明白姑姑为何突然会问及袁相,迟疑了下,小声地回答。

姑姑一动不动,眼睫忽然再次一颤,慢慢睁眸,仿佛再次清醒了过来。

“……是啊,他已经去了……我忘了呢……”

她用低得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自言自语了一句。

“姑姑!你要好起来呀!”

一种不祥之感,仿佛潮水一般,将小小的扶兰,整个人全部吞没。

她趴在边上,小手紧紧地攥住姑姑那只柔软而湿冷的手,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叫着她。

姑姑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替她擦去面上不住滚落的泪珠,一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她,低低地说:“他们都说,姑姑是长沙国的第一美人,但姑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等兰儿日后长大了,才真正是我们长沙国的一美人。”

她微笑,一字一字地说:“兰儿,你这一辈子,一定会比姑姑幸运的。姑姑会为你祈福,护着你的。”

她用力地握住扶兰的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心中所愿,传达天听。

身后,女官带着太医,匆匆赶入。

姑姑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一关,不愿让扶兰看到她的弥留,后来,让人强行抱走了哭泣的扶兰。

天亮的时候,扶兰听宫女说,她的皇后姑姑走了,走得非常安详,姿容如生,就仿佛睡了过去似的。

一晃已是十年。

或许,远不止十年。

那么多年,光阴竟就如此过去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唱歌给姑姑听的小小女孩了。

但那一夜,姑姑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扶兰至今想起,历历在耳。

然而,姑姑于弥留之际的美好祝福,终究还是落空了。

时人有言,长沙国慕氏女,每代必出一绝色。

无双美貌,偏命运多舛,不得善终。

这,或许就是慕氏女的宿命。

……

从洞庭转入长江,沿江逆水西行,过江陵、峡州、归州,经巴东,穿巫山,艰难蜀道之旁,便是夔州,州下有一古县,据说县志最早可追溯到本朝开国之初,一支为避祸的前朝谢姓之人,辗转迁居到此,慢慢繁衍聚居,到了今日,县里仍多谢姓人家,得名谢县。

晨曦透过一扇有些年头的蒙了层窗纸的镂雕着万字纹的的旧窗,渐渐地,将屋里的光景照亮。

谢家祖宅的这间正堂房里,这日,谢母沈氏像往日那样,盘膝坐在床边,等着儿妇慕扶兰来给自己请早安,再替自己穿鞋,梳头,新的一天,也就开始了。

慕氏是三年前过世的长沙王的王女,今长沙王的王妹。

嫁到夫家,不论原本身份高低,早晚问安,自是必要,此为儿媳对婆母的人伦孝道。

但日日亲手替婆婆穿鞋梳头,以慕氏女的身份而言,难免有屈尊之嫌。

所以一开始,当新媳妇主动服侍自己做这些的时候,沈氏是料想不到的,也有些拘束。

而现在,慕氏女过门已有半年多了,温婉娴淑,对自己毕恭毕敬,服侍周到,浑身上下,竟不见半点王女的架子,谢母也就从一开始的束手束脚,变得渐渐习以为常,乃至理所当然。

沈氏习惯早起,新媳妇也跟着她,日日天不亮起身,卯时中,必已等在堂屋外。眼见今日已经过了点,还不见慕氏女现身,东厢新房那边,那个跟着新媳妇过来服侍她的慕妈妈,不过也只派了个丫头来,说夫人今早起身略晚,先向老夫人告个罪,等下就来问安,心里,未免不舒服起来,眉头渐渐地蹙起。

一旁那个早几年前就从戚家过来伺候她的侍女秋菊——本名叫秋兰的,有几分姿色,为避讳主母之名,改为秋菊,察言观色,小声嘀咕了起来:“老夫人,不是奴婢多嘴,夫人虽说是长沙国嫁来的,可今非昔比。三年前,刚定亲那会儿,长沙国也还算行。但自打老长沙王没了,长沙国是一年不如一年。咱们家的爷,这几年却平步青云。就说年初,娶她的时候,就已被朝廷封为河西节度使了。奴婢听说啊,连当今的刘后,见了咱们家爷,都要笑脸相对,说上几句好话笼络呢。等爷这次平叛得胜,加官进爵,想必更是少不了的。”

谢母脸上露出笑容。

“老夫人,您对夫人是视若己出,心疼她远嫁不容易,比亲闺女还亲。她嫁来这边,这才几天,眼睛里却已没了老夫人。让老夫人一顿好等!”

她的舌尖抵着上颚,灵巧地拍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啧”的一声。

“奴婢只知儿媳服侍婆母是天经地义,还是头回见到仗着娘家,要婆母等儿媳露脸的。”

沈氏面上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变得有点不悦,道:“你去那边看看,到底怎么了。日头都晒后脊梁了,莫非她还没起身?”

秋菊脆生生地应了,莲步如飞,穿过游廊,很快来到东厢。

谢家的祖上,是前朝迁居至此的那支谢姓人家的直系后裔。高祖之时,还是地方豪强,说良田万顷,几乎占了谢县一半的土地,也是毫不夸张。这座祖宅,当年也曾是全县最为气派的宅邸之一。但后来,曾祖嗜赌,谢家开始落败。到了谢长庚的父亲之时,谢父已沦为县里的驿丞,靠着微薄俸禄,养家糊口。在谢长庚十四岁犯事离家后,谢家祖宅更是一度荒了下去。直到前几年,谢家重新起势,沈氏搬了回来,房子才加以修葺。而这边的东厢,在谢长庚年初娶慕氏女时,又重新修过。

谢长庚是在初春时节迎娶长沙国慕氏王女的。

半年多过去了,如今已是秋日。门窗之上的双喜红字虽还贴着,但经不住风吹日晒,原本的大红喜色已然渐渐褪去,变成了惨淡的无力颜色。

“慕妈妈,老夫人一早就起来了,左等又等,不见夫人,打发我来这边瞧瞧。要是夫人有个头疼脑热,妈妈您也和我说一声,我回去了转告,也不必叫老夫人一直空等。”

秋菊站在通往东厢的游廊拐角处,对着正在拍门的慕妈妈说道,语气听起来恭谨,实则暗含不敬。

慕妈妈从前是何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