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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3)

王女跋山涉水,履约远嫁这巴东苦地,新婚当夜,谢长庚才入洞房,就被朝廷一骑十万火急的急诏所召,脱了喜袍,连夜匆匆离家,前去平定江都王之乱,至今未归。

这大半年间,亲眼看着从前在家受尽宠爱的王女早晚侍奉谢母,无微不至,事事亲力亲为,不喊半声委屈。

这个谢母,若是知情体贴之人,也就罢了,偏是个眼孔浅显之人。见王女恭顺柔嘉,又借着儿子的那么点底气,蹬鼻子上脸,心安理得,日益不把王女放在眼里。

慕妈妈知王女一颗芳心,牢牢羁系于谢家郎君,这才爱屋及乌,甘受委屈。虽心中气苦,但事关她和谢家郎的夫妇关系,有些话不好明说,平日只能在王女面前暗加提点,见她并不上心,自己也只能忍气。

这半年多来,王女日日早起,风雨无阻,哪天不是大早就在正屋门前等着开门,进去伺候。

唯今日一天,王女不知何故,迟迟未曾起身,自己方才怕谢母等待,也已派人去传了话。

一盏茶水的功夫都没有,就来催了。不但如此,连这个来自戚家的卑贱奴婢,竟也敢来这里如此说话。

这要是年轻之时,慕妈妈怕不早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门口等着服侍王女起身的几个侍女,闻言皆面露恚色。

性子最为爆炭的茱萸,已是难忍怒气,冷冷地说:“大清早的,好端端竟咒我翁主。何为泥猪疥狗,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秋菊一噎,脸登时涨红,正要再说话,好扳回颜面,慕妈妈开口:“叫老夫人久等,是我们的不周,但方才已打发人传了话,也不算是出格失礼。须知便是朝堂,天子也容许臣下不便告假,何况是婆媳一家?”

她说完,转过脸,吩咐另一稳重些的侍女丹朱:“你去,把我方才的话,转给老夫人,再向她告个罪。想来老夫人也不至于计较这等小事。”

丹朱答应,转身要走。

秋菊平日本就有些忌惮这个来自长沙王府的慕妈妈,此刻听她如此说话,两道目光,沉沉盯着自己,口里的话,也就不敢再说出来了,吞了回去,低头,转身正要回去,听见东厢传来“吱呀”一声,抬眼,门已开启,慕氏女出现在了门口。

她脸色苍白,美目略见红肿,但神色,却极是平静。

分明是同一个人,不知为何,模样看起来,却和昨日判若两人。

她的两道视线,笔直地落在秋菊身上。

“你在正好。去告诉婆母一声,说我今日便要动身返乡。等收拾好行装,我再去婆母那里拜别。”

说完,又转向闻言大吃一惊的慕妈妈和门外的几个侍女。

“尽快收拾东西,准备马车安排人手,今日就上路,我回洞庭。”

她吩咐完,转身返屋。

慕妈妈如梦初醒,急忙迈步,跟了进去。

第2章

王女出洞庭,循蜀道跋山涉水至夔州下嫁谢家,谢家郎于新婚夜撇下她匆匆离家一事就不必再提了,算情非得已。但这半年多来,谢母的轻慢,王女的求全,随嫁而来的慕氏下人谁不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万万没有想到,一早起来,王女竟像换了个人,开口就说要回洞庭,简直是喜从天降。

侍女们有跟进屋收拾东西的,有立刻跑出去叫管事召齐丁夫,速紧安排车马准备上路的,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和兴高采烈的侍女们不同,慕妈妈虽也深为王女感到委屈,对谢家有些不满,但王女的这个决定,实在太过突然了,并且,显得有点反常。

她想起王女方才开门露面之时,那双遮掩不住泣痕的眼,心里越发不安,进了屋,见王女亲自动手,在叠几件贴身衣物,迟疑了下,跟到她的身畔,轻声问道:“翁主早上哭过了?可否和嬷嬷说说,为何突然要回洞庭?”

扶兰转过脸,对上慕妈妈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充满了关切的目光,心里又涌出了一阵酸楚。

那是一种带着无限遗恨,却又夹杂了无限感恩的酸楚之情。

她的父母,感情亲笃。父亲虽位居长沙王,但终其一生,只有母亲一位王后。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因病故去之后,父亲早年作战留下的旧伤也复发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她十三岁那年,替她定下亲事后不久,追随母亲而去。

虽然现世,父母皆已不在,她亦痛失了那如梦似幻,心里却又真真切切地感知,一切应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前世所爱——便是那种锥心泣血的痛,叫她今早醒来之时,哭得不能自已。

但她依然还是幸运的。

她做回了十六岁的自己。

这个重来的人生里,她和她前世的骨肉至爱将会天人隔绝,永无再见的可能了,但是她有机会,去救回自己的兄长,她有亲善的阿嫂,还有慕妈妈这样对她好,用生命去保护过自己的家人。

她极力逼回眼中的热意,说:“我无事,只是昨夜做了个噩梦,妈妈你不要担心。”

“慕妈妈,我要回洞庭,心意已决。”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王女从小到大,一直是温柔而听话的。

慕妈妈还是头回见她用如此的口气来决定一件事。竟断然没有任何和人商量的余地。

虽然还是困惑不已,但她也不再发问了,只柔声道:“好。翁主想回洞庭,那咱们就回。”

慕扶兰来到桌边,取了今早自己写好的一封已封蜡的信,递过来。

“慕妈妈,你派个能干的人,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送到我阿嫂的手中!我有重要的事,需尽快叫阿嫂知晓。我们人多,路上再快,我怕也是有所耽搁。”

“此信极其重要。切切!”

她用着重的语气,又强调了一遍。

慕妈妈愈发不解了,但见她神色郑重,点头,接了信,转身匆匆而出。

扶兰目送慕妈妈的背影离去,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翁主,这趟回去,等回来,天气想必已经冷了,是带这件狐裘,还是那件斗篷?或者两件都带?”

丹朱指着几件冬日衣物,问她的喜好。

扶兰转身说:“将我来时带的书,包括医书,还有架上的那对周夔纹樽,全部打包带回去。衣物随意,回去路上够换穿便可。”

丹朱一愣。

王女嫁来这里之时,除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她的许多书籍,包括医书。

那对周夔纹樽,则是已故老长沙王的心爱之物。长沙王疼爱妹妹,将它也添入嫁妆,给妹妹做个念想。

丹朱以为王女只是回去小住的。不知为何,弃衣物,要收拾这些携带不便的重物?

“翁主?”

她有些困惑。

“照我吩咐的收拾便是了。”

扶兰朝她微微一笑。

侍女只好点头,指挥人继续收拾东西。

“老夫人,您慢点呀!小心台阶!”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说话的声音。

扶兰转头。

谢母步履匆匆地从堂屋的方向赶了过来,也不用秋菊扶,自己几步跨过台阶,停在了东厢屋的门口,也不入,站在门槛之外,目光扫了眼屋里地上那几只敞开着的箱奁,脸色沉了下来。

“慕氏,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秋菊对我说,我还不信!你真的要回娘家了?”

丹朱茱萸等人见谢母来了,停了手中正在忙的事,看向扶兰。

扶兰注视着谢母,迎到门口,恭敬地说:“婆母进来坐吧。因行程有些赶,要收拾的东西也多,故方才没自己过去和您说,勿怪。”

谢母双眉紧紧夹皱在了一起,气呼呼地说:“我儿虽说成婚那夜就走了,但那也是皇命难违,又不是他自己不想留下的!你嫁来我家,就是我谢家的人了,我倒不是一定不让你回娘家,只是这才多久,你竟就要回去了?”

扶兰沉默着,没有接话。

谢母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