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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23)

她到达的时候,天空里飘着雪,乌沉沉的,云霾低得犹如就要压在远处皇城的头顶之上。马车碾着城外被路人和车马踩踏得一片泥泞的积雪道,穿过高大的京城南大门,进入了天子的都城。

谢长庚前天出城,去了京畿办差,人还没回来。慕扶兰被送到他那座位于城北、距离皇宫不过只隔了两条街的宅邸后,同行的长沙国使者便带着贡品,马不停蹄地去往皇宫参拜皇帝和刘后。

宅子里的管事并不知道夫人要来的消息,之前也没见过慕扶兰的面,愣神了片刻,弄清原委,才慌忙领着宅子里的仆从来拜见她,又将慕扶兰引到了谢长庚住的正房里。

屋子很大,但器具摆设不多,除了必要的床榻几桌,还有一个书架。靠床,架子上挂了件半新不旧的男子冬天外袍,边上悬了柄剑鞘镂刻云纹的长剑,此外再无长物,显得有些空旷。

屋里也没起火炉,冷冰冰的。

说起来也是可笑。

慕扶兰前世十六岁嫁给谢长庚,二十岁死去,四五年的时间,几乎全是在夔州谢县的谢家祖宅里度过的。

这还是第一次,她踏入他在京城的这座房子。

她扫了眼四周,视线突然间定住了。

管事知她是长沙国的王女,容貌美丽就不必说了,连同行的几个侍女,也是服饰精致。以为她嫌地方寒碜,赶紧一边叫人起火,一边解释:“夫人莫怪。节度使先前一年到头,也难得在京里住上几回,他也从不叫添置物什,地方简陋了些。这回太后接夫人来,事先也没个消息,怠慢夫人了。”

管事在说什么,慕扶兰完全没有听到。

她的视线落在那柄挂在床头的长剑上,几乎是一瞬间,整个人僵硬了,连气也透不出来。

便是烧成灰,化为齑粉,碾作了尘土,她也能认出来。

这把此刻静静悬在床头的云纹长剑,便是从前谢长庚赠给熙儿的那一把。

也是握着这把长剑,熙儿自刎在了她的长生牌位之前。

慕扶兰死死地盯着宝剑,感到心口犹如又一阵绞痛袭来,人几乎站立不住。

慕妈妈见她脸色突然发白,急忙一把扶住了她,让她坐到近旁的榻上。

“翁主,你怎的了?”

慕扶兰闭了闭目,低低地说:“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吧,歇歇就好了。”

慕妈妈忙叫管事带侍女去认烧水做饭的地方,自己扶慕扶兰,让她靠着榻,觉她手心冰冷,往她身上盖了张带过来的毛衾,叮嘱她先歇着,自己便和剩下的人一道开箱取物,忙着归置东西。

没一会儿,宫里来了个太监,向慕扶兰传达刘后的话。

慕扶兰打起精神去迎。

那太监还很年轻,二十不到,容长脸,长挑身材,穿身紫衣,看起来十分和气,笑道:“我叫曹金,奉太后的命,来给夫人您传话。太后说,路上想必辛苦了,京里又下雪,翁主先好生休息,等养好了精神,再入宫不迟。”

慕扶兰垂眸谢恩,慕妈妈递上辛苦钱。那太监却不要,摆了摆手,笑道:“不过是给夫人传句话而已,怎敢要夫人的赏。谢节度使今日便是不回,想必最晚明日也能回。夫人先休息,我先走了。”说完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慕妈妈忙去送。

慕扶兰走到窗边,慢慢地推开窗,盯着年轻太监在院子的雪地里渐渐远去的背影。

这个年轻的太监,就是从前,那个奉了谢长庚的命,勒死了戚灵凤的大太监。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屋里掌了灯,火炉子也烧得暖洋洋的。

草草吃了饭,沐浴更衣过后,知众人行路疲乏,慕扶兰打发慕妈妈和侍女们都早早去歇了。

雪色映窗,万籁俱寂。屋里一盏烛火无声跳跃。她一个人坐在床边上,眼睛盯着挂在床头上的那把宝剑,终于站了起来,朝着它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她停在了剑前,仰着脸,又看了许久,伸出手,将它摘了下来。

剑分量沉重,有些坠手。

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着剑鞘,将宝剑从鞘中慢慢地拔出来,一寸一寸。

剑芒冰冷而锋利,反射身后烛火的光,仿佛毒蛇的眼,青白里泛着赤。

盯得久了,这剑芒就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团一团流动的血。

血仿佛越聚越多,从剑上,从屋子的四面角落里,慢慢地朝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闭上了眼睛,握着剑的那只手,越捏越紧,到了最后,几乎颤抖了起来。

身后忽然伸来了一只手,将剑从她掌中取走了。

慕扶兰一凛,猛地睁开眼睛,转过了头。

谢长庚不知何时竟进来了,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亦未曾察觉。

他将剑鞘也从她的另只手中收了回来。“锵”的一声,长剑入鞘。

“剑是凶器,非你玩物,无事少碰。”

他把长剑挂回在了原来的位置上,说道。

第16章

剑已从她手里被取走了,她人却还是那样立着,身子僵硬,连头发丝都不曾颤动一下。

谢长庚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烛火的光,也盖不住她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的面颜。

就连唇色,亦是惨淡无比。

方才他推门而入,见她背对着门站在这里,竟拔出了自己的剑,还以为她在玩,便走了过来,取走了剑。

现在看她这模样,情况仿佛并非如同自己方才所想的那样。

他不禁疑心这妇人还在怨先前的和离未遂,加上慕氏之人应当也知道刘后对他们一向怀有不善,这回她却被迫入了京城,又和自己同居一屋,只怕心里万分不甘,乃至生怨,这才弄剑于室。

他心里亦随之涌出不快,面上却也没有表露,只道:“你这趟入京,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方才回来,才知你被太后召来这里了。”

他顿了一顿,又瞥了眼刚被自己挂回去的那柄宝剑。

“还是歇了吧!”

“明日朝会散了,带你入宫!”

他冷冷地说。说完便转身,脱了身上那件半湿的大氅,走到门边,抖去上头沾着的积雪。

慕扶兰勉强止住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挪着沉重无比的步,终于坐回到了床沿上。

慕妈妈早就听到了动静,知谢长庚回了,忙从近旁歇着的那间耳房里出来,和本就伺候日常起居的两个粗使妇人一道送水进来,随后掩门而出。

谢长庚沐浴完毕,穿着整齐的白色中衣,走了出来。

慕扶兰已经上床,盖了被,面朝里地躺了下去。

他神色淡漠,吹了灯,径直走到床前,也躺了下去。两人身体中间,隔了一臂多的距离。随后拉过被子盖上,便闭上了眼睛。

慕扶兰彻夜地醒着,在压来的无边的黑暗和身畔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他早早起了身,洗漱过后,换上朝服便走了。到了快巳时的时分,管事来请慕扶兰,说马车备在了大门之外,请夫人出门,去往皇宫。

慕扶兰已经梳妆完毕,换了衣裳。

谢长庚的全职官名是河西镇守经略节度大使,镇凉州,兼凉州都督,按品级,是二品大员。

前世,在谢县的慕扶兰后来也曾获封诰命,得过朝廷赐下的诰命夫人赐服。

现在自然还没有,她便穿了预先备好的一套较常服要隆重许多的品月色缎底衣裙。花色是全身纳纱刺绣金银线的百花蝴蝶图案,衣边也饰以金银线纹绦。精美富贵有余,未免也带几分老俗。

她最后看了眼镜里的自己,迈步走了出去,来到门口,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

马车载着她到了皇宫之外。昨日那个曾来谢府传话的曹金就等在那里,见慕扶兰到了,引她入内,一边走,一边笑道:“太后在望仙殿。谢节度使在外头等着翁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