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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47)

谢长庚淡淡地道。

整个人,犹如从谷底,倏然升至山峰。

袁汉鼎被巨大的惊喜给击中,无暇去想对面这个男子,为何分明在已放人回去的情况下,先前还要和自己开那种玩笑。

他想也没想,非但没有起身,反而立刻向着对面座上的那人纳头拜去。

“袁某此行,本就受了殿下所托,希将翁主接回。多谢大人成全。请大人受我一拜!”

他的眼睛里,放出了无法掩饰的欣喜光芒。

就在这一刻,对着这双放光的眼,生平第一次,谢长庚在心里,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悔恨交加。

他后悔自己就那么放她回了长沙国。

他一直在忍她。当时真的是被她的态度给触怒了。而彻底触怒他的,是她为了摆脱自己,竟然不惜自用虎狼之药。

她通医术,连那个郎中都知道药性之毒,她自然也知道,长久服用会是什么后果。

但她却还是这么做了,只是为了避免日后和自己再有什么纠葛。

他自问对她已是很好了,更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就是在那一刻,他愤怒之余,也感心冷和厌恶。

更是彻底失去了耐心。

不过一个女人,还是个失贞的女人,自己何必和她再纠缠下去。

所以他当时毫不犹豫打发了人。

但谢长庚却并非宽容之人。

即便慕扶兰对他而言并无多大特殊,她却是他的妻。

哪怕日后等方便了,他会休了她,她也曾是他明媒正娶过的女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每每他只要想到那个当年得她恋慕,取她贞洁,令自己蒙羞的男人,他便感到如芒在背。

这种感觉,仿佛一根毒刺,牢牢扎在他的心底。

现在她人已被他赶走,他也没打算再见她了,但想起来,反而更加愤懑。

他极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先前她在这里时,好几次,两人云雨过后,他都曾想要逼问于她。

只是出于颜面的考虑,也知她不会说出来的,每次强行忍住而已。

他曾怀疑那人是齐王世子赵羲泰,但赵羲泰与慕扶兰早年于宫中分别之后,似乎再没见面,直到去年她再次入京。

除非两个人后来又暗中有过往来,否则,可能性看起来不大。

在对赵羲泰的疑虑有所减轻后,出于直觉,谢长庚又想到了自己前次去长沙国时遇到的那个名叫袁汉鼎的青年将军。

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私自定情,后来迫于情势,遵照父命和自己定了亲。

今天不过稍加试探,谢长庚便愈发觉得自己猜测没错。

这个来自长沙国的青年将军,他虽口口声声说是带着王命而来,在自己的面前,也极其谨慎地掩饰着他对王女的意图。但他的那些下意识的反应,又岂能逃出谢长庚的眼?

他的种种反应,远远地超出了一个普通使者或者臣子的本分。

谢长庚忍下心中翻涌而出的妒怒之火,脸上半点也不动声色,从座上起了身,走到袁汉鼎的面前,亲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笑道:“小事而已。你远道而来,一片忠心,叫我甚是感佩。既来了,便多留几日再走。”

袁汉鼎此行本意就是来接翁主,再向谢长庚传达慕宣卿的谢意。本以为任务艰难,没想到如此顺利,何况翁主人都回了,这里便是瑶池仙境,他也不想再耽搁,立刻婉拒。

谢长庚盯着他,说:“我这里美人俗气,入不了袁将军你的眼,更是留你不住。你既有事,我也不好强留,免得耽误你的正事。”

袁汉鼎想起那夜的美人,忙道:“节度使勿要取笑。蒙节度使厚待,袁某感激不尽,铭记在心。”

谢长庚打着哈哈,唤管事入内,设宴替袁汉鼎饯行。

袁汉鼎归心似箭,等酒宴一完,连夜都没过,当天便带着人,辞行离开姑臧回往长沙国。

这一夜,节度使府的书房里,灯火亮至半夜,迟迟未熄。

谢长庚独自坐在书房里,视线落在手中的卷案之上,半晌,未曾翻过一页。

他眉头紧皱,出神了许久,忽然想起一个人。

去年自己离开岳城之时,曾留朱六虎于城中。

已经小半年了,中间朱六虎只向自己递过寥寥几封言之无物的信,道他并未察出长沙国有何异样。

谢长庚原本想将人叫回来了。

他取了张信笺,提笔写了一信,传了人来,命将密信发了出去。

第34章

朱六虎充当货郎, 每日里,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 或混迹人群, 匿身于距离慕氏王宫不远的街头巷尾观察动静。

他化名朱六,面目普通, 行事低调, 挑着担子早出晚归, 遇见左邻右舍笑呵呵地招呼,顺手再给小孩子抓一把不要钱的油果糖豆, 妇人们管他买针头线脑, 他也不要钱。邻人都道他是个乡下来的要攒娶妻本的忠厚人,谁能想得到,他从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绿林大盗?

他便如此在王宫附近的那条巷子里落下脚, 转眼小半年过去,并没觉察什么异样, 唯有一点, 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早就听闻慕氏王族在汝地修筑王陵的消息。既然城中没有异常,出于谨慎,也是为了能给节度使一个能让自己也满意的交待,他打算最近便离开岳城, 动身去往汝地探个究竟。

既做了决定,这日他早早挑担回来, 将卖剩下的油果豆子全分给了朝自己奔来的小孩, 挑着空担进了屋, 关上门,喝了几口冷水,便躺到那张用破门板临时搭起来的床上,闭目之时,听到门口传来几下叩门之声。

这敲门声轻缓,入耳熟悉。

汉子的心微微一跳,立刻睁开眼睛,下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粗布青裙的少妇,二十五六的年纪,皮肤白净,眉眼温婉,手里端了一只正冒着热气的粗瓷大碗,看见朱六虎开门现身,笑盈盈地道:“朱大哥,晚上我擀面吃,做得多了,顺便给你也盛了一碗。”

这少妇是住斜对门的一个寡妇,名叫花娘,说是逃荒来这里的,家人都死光了,平日靠着给人浆洗衣裳做绣活为生,深居简出。朱六虎落脚下来,每日进进出出,常和她打照面,这妇人也向他买针线,一来二去,便认识了,知他单身后,常给他送些自己做的吃食,或是替他缝补衣裳。

“趁热吃吧。糊了就不好吃了。”妇人见他望着自己不动,催他。

朱六虎终于回过神,应了一声,双手端过来,放到支在墙边的小桌上,坐了下去,低头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

花娘没有立刻走,人站在门口,望了眼停在屋角的空担和桌上放着的一只行囊,口中道:“朱大哥,有没有要洗的衣裳,拿来给我,我今晚上替人洗衣,顺便帮你的也洗了。”

朱六虎摇头。

妇人点头:“那你慢慢吃。吃完了,碗筷放着就是。我等下来收。”说完转身去了。

朱六虎这才抬起头,望着她走进斜对面的那扇门里。门闭上,她的身影消失。

他停下了手中的筷。

跟了节度使多年,想起来,不是刀头舐血,便是四处奔波,走到今日,仿佛也就这小半年的陋巷日子才最是安稳。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傍晚挑着担子回来,等这个住斜对门的少妇来敲门,给自己送来她晚上做多了的热饭热菜,便成了他每天心底里的一个隐隐的期待。

走了后,便没有哪个女人会特意给他做热汤面,也没有哪个女人会替他缝补洗衣了。

想到晚上这是最后一次吃了,这汉子的心里,不禁也生出些许的失落。

但没办法。他不是这个名叫朱六的货郎。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低下头,吃完了面,把最后一口汤也喝光了,自己舀水洗干净碗筷,等她来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她来,便起身走到担子前,掀开盖,取出白天特意留下的几把丝线和充当货郎的这些时日里攒起来的数吊钱,连同碗筷一并拿了,往斜对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