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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59)

谢长庚叫她起身,问有无可供借宿过夜的空屋。

妇人连声答应,很快收拾出空屋,知他们还没吃饭,麻利地做了一锅饭食,端了出来。

谢长庚叫随从和自己同吃。

那边,男人唤妇人解开他带回的包袱。妇人解开,看见里头除了丈夫买给儿女的玩具,还有一支精致的花头银钗,得知是他特意买来送自己的,欢喜得很,口中却责备他胡乱花钱。男人说等以后赚了大钱,再给她换支金钗,又感叹,说自己长年不在家,家中里外,全靠妇人操持,这回回来,见她瘦了不少。

妇人说丈夫在外奔波才是劳累,自己并不辛苦,对他更是日夜思念,方才乍见他回,犹如做梦。说话之时,声音渐渐哽咽。

几人围着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吃饭,隔壁夫妇的私语之声,穿过薄薄一层墙板,隐隐飘了过来。

谢长庚的几名随从都是光棍,听见两夫妇这样的私密之语,不禁相互对望,下意识地又看向对面的节度使。

谢长庚面无表情,抬眼回望,几人忙又低头,继续吃饭。

谢长庚几口吃完,放下碗筷。

片刻之后,妇人过来,眼角还带着些泪痕,脸上却洋溢着遮掩不住的笑意,问他们有没吃饱,若还是没饱,自己再去蒸几个饼送过来。

谢长庚说已经饱了,向她道谢,等妇人收拾了碗筷离去,让随从抓紧时间休息,自己也和衣躺了下去。

屋里一片漆黑,夜渐渐深沉,应已三更了,谢长庚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

虽然声音已被压得极低,但床脚受力的咯吱之声和男女自然发出的喘息声,透过墙壁,依然钻入了他的耳,听得十分清楚。

和他同屋地铺上的随从白天赶路辛苦,吃饱躺下之后,知这里也安全,不必警惕,放心而眠,鼾声此起彼伏,早就睡得死死,没有半分知觉。

谢长庚闭目,翻了个身。

隔壁夫妇的动静终于停了,耳畔恢复宁静,万籁俱寂,偶只听到远处不知哪家发出的几声狗吠。

谢长庚才驱散了脑海中浮现出的自己从前和慕氏女在一起时的情景,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吃饭时听到的这家妇人对她久未归家的丈夫说的那些话,本就心浮气躁,难以入眠,心情变得愈发恶劣,整夜几乎都未曾合眼,直到快五更,才袭来一阵睡意,朦朦胧胧间,却做了个梦,梦见昨天傍晚路边倒塌的那间破庙,废墟下的人却变了,不是这家的男子,而是一个女子。

他将女子翻过身,露出脸,认出竟是慕氏。她双目紧闭,娇颜惨白。

“慕氏!”

谢长庚吃了一惊,脱口叫她,见她没有反应,仿佛死去,心口扑簌簌地乱跳,猛地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弹坐而起,转头看见窗纸泛出朦胧的昏光,天快亮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睡在近旁的随从被他的唤声惊醒,没听清,还以为上司在召唤自己。

这些人平日训练有素。这随从尚未睁眼,手便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放在身边的刀,从地铺上一跃而起。

“大人,何事?”

剩余几人也相继被惊醒了,纷纷起身。借着黯淡的晨曦,见他坐着不动,身影有些僵硬。

谢长庚感到心跳还是有些快,慢慢转头,见几只困惑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知是方才梦中失语,吵醒了手下,便拂了拂手,道了句无事。

这家的妇人知他们一早就要上路,早早起身做好了饭。

谢长庚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叫手下吃完留些钱,自己便出了院子。

随从们吃完,牵出昨夜栓在院中的马,准备离开,却见他站在野地路边,向着远处晨雾缭绕的远山,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

几人不敢惊扰,站在一旁等着。

谢长庚在心里反复掂量,犹豫再三,终于做了决定,转过身,从随从手中接了马缰,上马后,下令掉头回去。

天亮时分梦中的那一眼,印象太深刻了。

那妇人犹如死去的模样,此刻还是历历在目,无法抹除。

他对这妇人所知虽然不多,从前也没时间在她身上多费什么心思,但凭着此前和她相处的感觉,料自己离开后,她必定立刻又回了三苗之地,继续替那里的人治病。

那里的地形不比平原,发生地震,随处都是危险。

还是回去看一眼为好,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真若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从此再无烦扰,回这一趟,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随从不解。但既得令,又怎会多问,跟着他纷纷上马,掉头回去。

谢长庚没去涟城,直接入了三苗之地,赶路到半夜,在野地露宿歇息,天没亮又继续赶路,到了中午,终于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名叫乌吉的会说汉语的三苗小孩,向他打听慕扶兰的消息。

乌吉说道“我知道翁主!前日地震,黎阳好多人受了伤,她就在那里!我昨天也在黎阳,还看到了她呢!”

这小孩既见到了人,想必她也平安无事。

自己的那个梦,果然无稽。

谢长庚本想就此打住回去,但人都已经到了这里,就这样回去,心里仿佛又有些不甘。

他迟疑了下,想到眼见为实,便叫随从给小孩钱,让他带路。

乌吉却不要钱,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盯着随从脚上一只靴口里露出的匕首把柄。

随从摸出匕首,递了过去。

乌吉试了试锋,眼睛闪闪发亮,珍重地藏在身上,高高兴兴地说“走,我这就带你们去。这里到黎阳,原本还要走上大半天,但你们遇上我,就是运气好。这里再没有谁比我更会带路了。我知道有条很少人走的近道。”

乌吉不但熟知道路,嘴巴也很会说。看得出来,他对慕扶兰很是尊敬,带路之时,不停地说着她如何如何好,又说她前些天还帮自己阿妈治病。

谢长庚一语不发。

乌吉看了他一眼,忽然仿佛想了起来,问道“对了,我还没有问呢,你是翁主的什么人?你找她做什么?”

谢长庚看了眼身边的随从,随从便代他说道“大人是翁主的丈夫。自然是有事才来找她的。你快些带路!”

乌吉却一愣,停住了脚步,盯着谢长庚和他身边的人看了几眼,眼睛里露出狐疑之色。

“怎的不走了?”

随从催促。

乌吉拿出方才藏起来的匕首,一把丢到地上,说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了。我也不认识路!”说完转身就跑。

这小孩虽然像只瘦猴,钻来钻去跑得飞快,但遇到谢长庚边上的这几人,又哪里逃得掉,没片刻就被捉了回来。

“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带路了?”

谢长庚问他。

乌吉不说话。

抓着他的随从脾气暴躁,伸手便捏住了他的肩膀。乌吉吃痛,倒在地上,眼睛冒出泪光,却仍是倔强得很,说道“你们是坏人,撒谎骗我,肯定是想对翁主不利!我是不会带你们去找翁主的!”

谢长庚示意放开他,自己走了过去,蹲到他的面前微笑道“我怎的骗你了?你倒是给我说说。”

“我上次听到我阿妈她们闲话的时候,说袁将军就是翁主的巴隆,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乌吉嚷道。

谢长庚眯了眯眼。“巴隆是什么意思?”

“巴隆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夫郎。袁将军既是翁主的巴隆,你又怎会是她丈夫?你不是骗人是什么?”

随从都惊住了,齐刷刷地看向谢长庚。见他脸色僵硬,一时连大气也不敢透。

乌吉见他这副模样,也是有些害怕,不敢再出声,小心地盯着他。

谢长庚慢慢地站起身,面向黎阳的方向,立了片刻,倏然转身,掉头而去。

随从见他走了,自然也就放了乌吉,跟了回来。

一行人循着原路转回大道,上马朝着来的方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