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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63)

管事收拾出这个独门出入的小院,让这孩子住了进去,又安排了这个婆子,照顾兼看守。

屋里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进去便闻到一股尿溺的臭味。

婆子也闻到了,慌忙抢上前去,将墙角那只已经两天没倒的溺盆匆匆拿了出去。

谢长庚皱了皱眉,走到床前,见那小儿躺在枕上,双眼紧闭,面颊消瘦,脸上烧得通红。

他俯身下去,抬手压了压他的额,触手滚烫,又拍了拍他的脸,眼皮微微动了几下,随后便没了反应。

看这样子,竟是烧迷了过去。

谢长庚眼前仿佛浮现出慕氏恶狠狠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心里咯噔一跳。

他直起身体,转过头,问那婆子“怎么回事?”

婆子听他语气严厉,大气也不敢出,小声道“我也不晓得……管事走了后,我照顾得好好的,他自己就这样了……”

婆子说话时,谢长庚的视线,落到了床上的被衾上。

最近天气骤变,白天还好,入夜气温骤降。谢长庚在外时,身穿单衣,到了夜里,人也有了寒凉之感。

床上的这张被衾,却十分单薄,分明还是前些时日的夏被。

婆子见他伸手捏了捏被衾,愈发心虚。

这孩子被带回来时,活像个小叫花子,节度使把人交给管事,什么也没说,只命看牢人,不要叫他逃了,之后便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没再过问一句。这婆子心里便也没如何重视,只记着“看牢人”三字。

管事在时还好,管事告假走了,节度使人也不大见的着,这些时日,婆子渐渐懒怠了起来,为了省事,除了一日三餐进去送饭,其余时间,索性用一把锁将门锁了,将那孩子关在里头。至于天气变化,夜里寒凉,更是没有上心。也是到了前日,发现这孩子不怎么吃饭了,送进去的饭菜几乎不动,婆子这才发现他生了病,忙叫来郎中来看病,却不见好,今天人还迷了过去,见节度使回来了,赶紧通报。

“这般天气,你还给他盖这样的被?你是怎么做事的?”

谢长庚厉声叱道。

婆子心惊胆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勉强辩解“大人息怒,您没带过孩子,您不知道……老话说,春捂秋冻……小孩子就是要这样带才好……”

谢长庚勃然大怒,没等婆子说完,一脚踢开了人,俯身抱起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儿,走出这间熏着便溺臭味的昏暗屋子,匆匆来到自己的屋,将人放到床上,叫人将城里的几个郎中全部叫了过来,命给床上小儿看病。

郎中相继赶到,见节度使脸色阴沉,不敢怠慢,轮流看了,使出生平全部的本事,围着商量了一番,终于定了一副方子。

药熬好送上,那孩子还迷迷糊糊。谢长庚叫人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强行将药汁喂了下去,又命郎中今夜留宿在节度使府,随时待召。

谢长庚叫人在屋里再铺一副铺盖,把书房的事也挪进卧室,深夜事毕,起身欲眠,来到床前,端详了一眼。

小儿卧着,依旧沉沉睡着,但面上的烧红看起来退了些,呼吸声听着,也比傍晚要平稳。

他伸手,摸了摸体温,没先前那么烫手了。

谢长庚松了口气,正要收手,忽见他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身子动了动,手摸了过来,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那只手很小,软绵绵,肉乎乎,还带了点异常的体温。

谢长庚停顿了片刻,试着慢慢地抽回手指。那只小手的力气却异常大,抓得紧紧,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意图,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口中带着哭音,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娘亲”,仿佛就要醒过来了。

谢长庚立刻不动,屏住呼吸,等他再次安静了下来,终于慢慢地抽回了手。

这一夜,耳畔听到床上那孩子发出的呼吸之声,谢长庚忽然茫然了。

七月间,他一时怒起,心生恶念,这将孩子从涟城强行带走。上路之后,不想多事再去面对家中母亲的疑问,没去谢县,直接回了河西。

刚到的时候,他只等那妇人追来,出胸中的一口恶气。过去这么久了,那妇人还没到,就在今夜,他忽觉自己愚蠢至极。当初怎么会把这么一个小儿给弄到了边上,凭空自寻多事。

次日清早,谢长庚醒来,下意识地转头看往床的方向,看见那孩子已经醒了,正趴在床沿上,睁大一双还带着几分惺忪的眼,在看着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他仿佛吓了一跳,哧溜一下,飞快缩回到被窝里,一动不动,装起了睡。

谢长庚装作没看见,自顾起了身。

白天他有事,叫郎中再看了一遍病,叫一个下属的妻代为照看。过了几日,这小儿的病渐渐好了,谢长庚恰又要出去几天,知那妇人自己家中也有事,索性将小儿一并带了过去。

河西盛产骏马,距离休屠不远的北山之下,有个占地广阔的马场,豢养马匹数万,隶属驻军所有。谢长庚来此后,扩建骑兵,对马事向来重视,常亲自过问。这趟来,先要去的地方,就是马场。

他将熙儿带到马场,交给一个马夫。傍晚巡完马场,问自己带来的小儿,得知他在马厩里,便找了过去。

他走到马厩之外,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孩童的欢快笑声。

谢长庚抬眼看去,见那小儿背对着自己,正站在一匹几个月大的小马驹的身边,手里捧着料食投喂。马驹贪吃,吃完了,还跟着他走,恋恋不舍。孩子抱着它的脖颈,笑得极是开心。

熙儿正和小马驹玩着,忽然听到马夫拜见节度使的声音,转过头,见那人来了,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慢慢地松开了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马夫说“大人,我见小公子无事,就领他来了这里。大人勿怪。”

谢长庚点了点头,在对面那孩童看着自己的沉默目光中,走到了他的面前,俯身问他“你喜欢它?”

熙儿迟疑了下,还是不说话。

谢长庚慢慢站直身体,说道“它早产了一个月。和他一样大的,个头已经比它高。它长大了,如果不能成为一匹合格的战马,留着,也是浪费粮草!”

他拔出剑,朝着马驹走去。

“不要!”

熙儿嚷了一声,飞快地奔了过去,张开双手,将小马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仰起脸,紧张地看着谢长庚。

“不要杀它,求求你了!我可以少吃点,把我的饭分给它!”

谢长庚将剑插回鞘中,蹲了下去,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要杀了它。现在你开口说话,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我可以答应你。不但答应,还把它送给你。”

熙儿的眼睛里慢慢地闪耀出欢喜的光芒,转身抱住小马驹,犹豫了下,看着谢长庚,小声地说“谢谢你不杀它。”

“等它长大了,一定会成为战马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这么久,第一次听到这小儿和自己说话。

他不是哑巴,之前却不肯和自己开口说话,不用问也知道,必定是慕氏在他面前说过什么。

这一刻,谢长庚感到胸中一直郁结着的那口恶气,仿佛终于出来了些。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转身走了。

当夜他宿在马场,和熙儿同住一屋。

他和小马驹玩到很迟才回来,谢长庚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发出的笑声,等他自己玩够,终于摸了回来,见他脸上手上沾满泥巴草屑,叫人打来水,说“自己洗脸洗脚!洗了去睡觉!”

熙儿哦了一声,胡乱洗了洗,手上还沾着几道泥巴的印痕,爬上床,躺了下去。

谢长庚也不管。夜渐渐深了,他坐在灯前,还在翻着公文,那孩子躺在床上。

阅览公文之余,他的眼角余光,不时瞥见那孩子睡睡醒醒,仿佛在悄悄观察自己,见他看去,又飞快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