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辟寒金(95)

“臣目下不能长久离开河西。北人铁骑,随时来犯,若来,便是大战。臣如今的第一要务,是保河西不失。”

“关内所失的冀州、楚州等地,本就毗连众藩王的封地,太后不必过于焦心。”

谢长庚取出一折,递了上去。

“此折中,臣列了朝廷如今的可用之人。另外,臣也会从河西军中选派得力干将,代臣入关平叛。何人派去何地,皆一一列明。”

“此次参与作乱的藩王,看似人多势众,实则除了齐王平阳王,余下鲁王汝南王赵王之流,本就兵马有限,此前又相互争斗多年,内耗大半,如今参与作乱,不过是望风随流而已,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臣回河西之前,先会击溃平阳王的这翼叛军,剩下齐王一路,独木难支,朝廷只要照着臣的部署,足以支撑下去,不会叫叛军逼近上京。待臣结束河西之事,到时再回兵入关。”

“不可!”刘后断然摇头。

“本宫之命,你竟不从?”她说,声音尖利。

“河西是关外之地,无关大局,即便失了,日后也可夺回。河东河南,却关系朝廷社稷,安危大计,岂能轻重不分,本末倒置?”

“你不必多说。这就领兵,全力平叛,别的,日后再议!”

谢长庚原本一直跪着,忽地抬眼,自己竟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站直了身体,望着对面座上盯着自己双目渐渐圆睁的刘后,说:“太后召臣,问事于臣,此便为臣之对策。太后若不认可,臣这便收回策言。”

他目光阴鸷,说完径直上前,去取方才那份被太监转至案前的折。

“罢了,照你对策行事,你去安排便是。此番你若能替朝廷彻底拔除藩乱祸患,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建碑铭功,亦不足匹你功劳之万一。”

刘后压下心中陡然而起的不寒而栗之感,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说。

谢长庚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眉间戾气,渐渐散退,笑了笑,慢慢地放下了折子。

“谢太后。如此,容臣告退,先行召人议事。”

他又恢复了恭敬的态度,后退了几步,朝刘后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刘后双目死死地盯着前方那道离去的身影,掌心被指甲掐得几乎出血,想起片刻之前,这个臣子那张眉横杀气的脸,整个人控制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失了禁锢的魑魅魍魉,从地下钻土而出,毫无顾忌,堂而皇之地践踏尊贵。

她明白,自此,一切都将和从前有所不同了。

难道这便是皇朝气数将尽的预兆?

等那道身影消失,她猛地挥袖,将案前之物,扫落在了地上。

“派去谢县的人,还没回讯?”她转过头,咬牙切齿地问。

杨太监早已经跪在了地上,慌忙道:“奴婢这就去催,太后放心!咱们的人早就出去了,必能成事!”

……

绝书早于慕扶兰抵达之前,先被送至了长沙国。

陆氏将那封休绝书递过来的时候,神色复杂。

长沙国已被朝廷宣为齐王逆党,身为朝廷重臣的谢长庚休妻,与逆党断绝关系,天下皆知。

她望着小姑这张瞧不出半分端倪的平静面颜,想起在她十三岁那年,自己带她悄悄隐在帐幕之后偷看求婚者的一幕。

在看到那个年轻人的一刻,她的眼眸里,仿佛撒落星光,少女的面庞上,浮着喜悦和娇羞的美丽红晕。

一切便仿佛昨日。

慕扶兰收起纸,扶着已经显孕的阿嫂,让她坐下,笑着说:“求仁得仁,再好不过。阿嫂不必为我担心。我很好。阿嫂自己要顾好身体,等着王兄凯旋。”

前月,姜戎发兵,攻三氏之地。三氏不敌,再次求助于长沙国。

彼时,长沙国暗中扩兵,操练娴熟,慕宣卿在收到慕扶兰发自河西的说即将归来的信后,派袁汉鼎去接她,自己亲自领兵,前去援战,权当试兵。

就在数日之前,南方传来了好消息。

慕宣卿大败姜戎,在三氏兵的助力之下,正乘胜追击,誓要彻底消灭姜戎,叫三苗之地归附长沙国,平定南方。

陆氏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喜忧半搀,笑着点头,心里盼着丈夫能早些平安归来。

这一年的五月,在慕扶兰回到长沙国一个月后,传来了一个令长沙国民众欢欣鼓舞的好消息。

他们的王,统领军队平定了三苗之乱。三氏头人率领族众,带着诸多的贡礼来到岳城。

先有去岁翁主的救命之恩,再有如今的平乱之战,三氏发誓投效慕氏,永无二心。

两个月后,到了这一年的七月,好消息再度陆续传来。

长沙国的军队,在北面的石首、华容、复州三地,相继击败了以助力朝廷平叛为名,实则想要趁乱抢夺地盘的附近刺史发动的战事。尤其复州一战,复州刺史出动兵马三万,来势汹汹,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长沙国的兵马源源不绝,勇猛善战,竟被被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复州一战,不但长沙国民众扬眉吐气,长沙国的战名,也传扬开来,令人侧目。

八月,在慕扶兰回来的第四个月,长沙国来了特殊的访客。

齐王之子赵羲泰,领着使臣,带着许多珍贵的礼物,亲自来到岳城,向慕氏王女慕扶兰求婚。

第68章

慕扶兰在药庐中, 整理着药翁堆在箱中的记录了他半生游历的行医笔记与药物日志。

窗外一片空地之上,熙儿握着一柄乌木剑,正在和一个侍卫对练。

熙儿回来次日起,就主动拜袁汉鼎为师学剑。他学得极其认真, 亦非常刻苦。这几日被慕扶兰带到君山后,每天天没没亮,只要听到阿大养的那只公鸡的打鸣声,便会睁开眼睛爬起来练剑,练完了剑,还要习字一篇。不但天天如此,昨晚洗澡时, 慕妈妈竟发现他身上还多了几道青紫淤痕,显然是练剑时不小心被击中所致。

慕妈妈十分心疼, 就在今日一早,还悄悄来找慕扶兰, 商量把那只公鸡悄悄杀了炖肉吃,省得天天吵起小公子,叫他如此辛苦。

木剑相击发出的声音,不时传入慕扶兰的耳中,忽然又停了。

“剑是木头做的,它不会伤我!你便是伤了我,我母亲亦不会责罚你的!你若再如此敷衍, 我便换了你,你往后不用跟我了!”

“战场之上, 敌人会像你如此对我?”

一道带着怒气的孩童声音随风飘来。

“小公子息怒!属下遵命!”

侍卫仿佛跪了下去。

很快,木剑相击的有力之声,再次在耳畔响起。

慕扶兰停笔,神思渐渐恍惚。

这孩子,和她记忆里的那个曾在谢县老宅中相伴度过了几年光阴的孩子相比,仿佛有些变了。

身后传来脚步之声。她转头,见侍女入内。

侍女捎来了花娘的一个口信,问往后当如何行事。

长沙国的养兵之事,因了对姜戎战事和随后的复州一战,天下皆知。

那个被人派来,落脚在岳城陋巷里的货郎朱六,已是无关紧要了。

她站在庐舍的窗前。

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静静地撒在她的面庞之上,肌肤宛若镀了一层柔和的茸光。

“去告诉花娘,让她找个机会,回吧。”

片刻后,她转过头,说道。

侍女去了,她从屋里走了出来,隔着一片药圃,远远地望着那孩子和侍卫对剑的背影。

劈刺,腾挪,相击。每一个动作,那个小小的身影,练得都是如此认真,一丝不苟。

“那时候,谢大人每日五更不到,便会起来,读完书,就用它练剑。剑不名贵,但这些年,一直伴着谢大人。如今你要走了,我把它转赠给你。日后你长大了,也好好读书练剑,好不好?”

慕扶兰的耳畔,仿佛回响起了那日,姑臧城外那片灰白色的晨曦里,那男子追上来,送别孩子时说过的那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