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辟寒金(97)

人人都知,节度使是个孝子。

他的部下望着他那张僵硬得几乎扭曲的脸,无不摒息。片刻之后,刘安上前。

“节度使勿要过于焦心!请分末将一支人马,末将这就领兵入关……”

他话音未落,谢长庚抬手,阻止了他的话。

“他们拿我母亲,为的便是要挟,不到最后,谅不至于伤人。河西战事是为如今的第一要务,你们不必分心,我自会处置!”

谢长庚双目通红,一字一字地说道。

……

慕宣卿领兵北上之后,胜利的消息,不断传回岳城。到了十月,联军已逼近上京,上京岌岌可危,而此时,谢长庚的主力军队仍被羁在关外。蒲城令照着谢长庚此前最后的安排,将刘后母子和一众文武接到了龙关。

上京破,齐王入城,在众藩王的拥戴下,三天后便登基称帝,一边宣布大赦天下,与万民同乐,一边借机大肆搜刮财物,扩充军队。

慕宣卿并未参与这场闹剧似的狂欢,领着军队继续发兵攻打龙关。蒲城令仗着地势,死守不出,双方陷入了僵持局面。

十一月初,谢长庚大败北人铁骑,杀入王庭,北王弃地,逃回旧都。

这场持续了将近半年的大战,至此落下帷幕,北人元气大伤,送来降书贡物,俯首称臣。

这一天,深夜,龙关之外的旷野地里,军营黑漆漆一片,大帐之中,此刻烛火依旧通明。袁汉鼎匆匆入内,呈上自己刚收到的信。

“殿下,刚收到的确切消息,谢长庚大败北人,料就要回兵了!”

前些日攻城时,慕宣卿胸口曾中了一箭,经军医治疗后,或是连日焦思,夜不成寐,此刻的脸色,看起来很是憔悴。

“齐王那拨人呢?”他问。

“正要禀告殿下。齐王虽自号为帝,想必也是知道上京难守,探子来报,他们数日前起,便在撤兵,去往东都。龙关久攻不下,不宜再耗下去了,请殿下这就发令,立刻整军,回长沙国!

他的神色凝重无比,说完,朝着慕宣卿下跪。

慕宣卿咬牙道:“龙关里的守军已经不多了!明日集合将士,饱餐一顿,我亲自领兵,再攻一次!”

袁汉鼎望着慕宣卿,一言不发。

“你怎的了?照我的命行事便是了!谢长庚他就是回兵,也没那么快!”

袁汉鼎转头,朝外呼了一声,只见涌进来十来个身穿战甲的副将,一齐跪了下去,齐声道:“恳请殿下发令!”

慕宣卿一愣,目光扫视了一圈面前的人,最后投到袁汉鼎的身上,面露怒容,猛地站了起来。

“汉鼎,你此为何意?我将你视为手足,你竟敢逼我?”

袁汉鼎道:“殿下息怒,汉鼎自己岂有如此胆量。只是发兵之前,翁主曾召我至先王神殿,言战事若是长久阻滞,或是知悉谢长庚回兵,便命我务必要将殿下请回。”

“翁主命我转告殿下,她知殿下心愿由来已久,亲自为姑姑复仇,亦是慕氏之人职责。故殿下当初决意发兵北上之时,她未劝阻殿下,因殿下当时所想,并非全无道理。如此良机,倘若错失,只怕殿下终究是意难平。”

“翁主言,尽人事,听天命。将士忠诚,殿下如今也已尽力了,倘若天意如此,再执意复仇,置长沙国将士的安危于不顾,则姑姑在天有灵,亦必不安。”

“恳请殿下,听取翁主之言,这就休兵,以图后计!”

袁汉鼎叩首于地,声音掷地有声。

他身后众将,跟着叩首,齐声请求。

慕宣卿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跪在脚前的袁汉鼎等人身畔。

他掀开帐帘,朝外看去。

夜空之下,目力所及,是一顶顶的连营。远处不知何方角落,随风隐隐飘来叶笛之声。笛声呜咽,犹如带着几缕思乡之念。只是吹了几下,便猝然消声,想是被近旁之人给制止了。

慕宣卿僵立了许久,慢慢地回过头。

“传令,回兵长沙国。”

他的声音艰难无比,说完,呕出一口血,身体晃了一下,一头摔倒在了地上。

……

她年轻的王兄,终究还是意气难平,在南归的途中,神郁气悴,以至伤势不断恶化,在进入了长沙国后,便无法行路,停在了云梦城中。

慕扶兰和陆氏阿茹,以及陆琳等人,赶到云梦城的时候,王兄已经昏迷了数日,人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慕扶兰以金针催醒了他。慕宣卿睁开眼睛,和紧紧握着自己手的妻子对望了片刻,涣散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了起来。

他朝妻子微微地笑了笑,又吃力地抬起另只手,抚了下阿茹的头发,低低地道:“我对不住你们了……”

陆氏和阿茹泣不成声。

“阿妹,你不要自责,这大约就是命。”慕宣卿又说。

“当初无论你说什么,王兄也是不会听你的。王兄会有今日,全是我自己的过……”

“父王当初之所以要将你许给那姓谢的,是因为信不过我这个儿子。我一直不服,我以为这一次,我能证明给父王看,我能做到。如今我才知道,王兄是真的没用……”

他喃喃地说,视线仿佛穿过了围在他身边的人,飘到了那不知何处的虚无之中。

“王兄去后,事情交给你了……”

慕扶兰泪流满面,几乎不能自己。

长沙国年轻的王,于南归途中,得疾遽殒。消息传开,民众悲痛,举国缟素。

外面世界的那些人和事,并没有因为这里的变天而停下,每天,都在不停地传来新的消息。

谢长庚回兵了。

刘后返上京,朝廷恢复了秩序。

齐王退兵到了东都,占了半边国土,聚拢势力,另立朝廷。

谢长庚也封王,从此,彻底地把持朝廷,手握大权,并且很快,应当会以平叛之名,向阻碍着他大事的势力,发动战事。

而在长沙国的近邻,此前被击败的复州刺史,如今也蠢蠢欲动,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从目送王兄发兵北上的那一刻起,慕扶兰便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局面,无论王兄人在或不在。

她已做好准备。

白天,她面对着惶然不可终日的长沙国群臣,以冷静的姿态,处置着层出不穷的各种事情。但天黑下来,她却无法避免,整夜整夜地失眠,不能入睡。

王兄临终之前,叫她不要自责,但她怎么可能做的到?

国丧之后,阿嫂便病倒了,慕扶兰却知道,她不能也跟着倒下。

熙儿,阿嫂,阿茹,家人需要她的保护,万千刚刚失去了王的惶然不安的长沙国子民,更需要她站出来,让他们知道,已经庇护了他们两百多年的慕氏王族,并没有抛弃他们。

……

这一天,是长沙国国丧的最后一日,赵羲泰代表齐王,从东都来此吊唁。

他入了王宫,毕恭毕敬地于灵堂前拈香祭拜后,被引到了宣崇堂。

慕扶兰一身缟素,乌发如墨。她凭窗而立,清减得仿佛一朵沾在梨花蕊之上的三月轻雪,靠近些,呵一口热气,人便会融化成水。

赵羲泰定定地望了她片刻,朝她慢慢地走了过去,低声道:“你王兄的事,我极是过意不去。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会相信,但有些事,如今我真的无法做主。攻破上京后,我亦想发兵去助你王兄攻龙关,只是我父皇……”

“恭喜你。”她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你做了太子,还记得来这里送我王兄一程。”

“翁主!”

赵羲泰几步走她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她一只冰凉的手。

“你怎么骂我都没关系!我这趟过来,固然是受我父皇差遣,但更是我自己的心愿。前次我来求婚,你未曾见我一面,便拒了我。不管你是如何做想,或是外人如何看,我是真的一心想要娶你。”

“如今我这边,东都在手,有地势倚仗,钱粮俱足,兵马日增,足以与谢长庚抗衡下去了。你长沙国若是愿投效我父皇,从今往后,我们便是自己人,你我结盟,你这里若是遭到谢长庚的攻击,我父皇也不会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