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垦丁(18)
曾贝背靠着阳台大理石矮栏,双手圈住膝盖,坐在露台冰凉的地板上,轻轻嗯了声,示意他请便。
大风里点燃香烟,不是易事。
曾贝仰头看他,从下往上的角度,观察他,点烟时是,左手括圈住右手打火机里燃起的一缕难维持的明火,嘴里衔着烟,前侧脖子,再轻轻点上的。
这个动作,是细微一瞬即过,却也很性感的。
从前她不懂,抽烟百害而无一益,为何那么多人仍要选择抽。
原来到他这儿,还能得个赏心悦目的好处。
她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长久,开口说:“我爸妈他们已经离婚了,”
“嗯。”谢平宁应了声,表情淡定,似乎早就知道了。
“可是爷爷奶奶他们还不知道。”
谢平宁吐了口烟雾,轻声说:“显然你爸妈并不想让他们知道。”
是的,所以她为他们一直瞒着。来垦丁快一个月,关于那两张离婚证,她从未在老人们面前提起过。
“我爸妈他们,不是为了爱而结婚的。婚姻,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次利益的交换。”
她爸爸需要利,而她妈妈需要名。
结合起来,就是书香门第,财宦之家。而她,成为最大一件牺牲品。
谢平宁将一截烟灰,点在空烟盒里,“现实远比你戏词里唱得那些柳郎丽娘要残酷。”
“我知道,”她将身体缩成一团。
这些她比谁都要明白。可也正是因为太明白,她比谁都要脆弱。
她叹了口气,说:“对彼此有所图的婚姻,根本不会去计较有没有幸福。有了孩子,完成了家族任务,最终都要去各玩各的。”
谢平宁没说话,是因为惊异,她的敏感和成熟,远远超过他之前判断的。
曾贝见他不回答,扭头看他,“怎么不说话?觉得我很可怜?”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轻嘬了一口烟。
她看着他夹在手里的香烟,深吸一口空气里即将被烟雾吞噬的干净,自顾道:“我不必谁可怜,不过你要真这么觉得,就把阁楼让给我,也算是你同情心有处可泛滥了。”
他又笑了,没想到问题再度被她绕回到阁楼上来了——这是第三次。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不过没有关系,我自己喜欢自己就够了。”
“谁说我们都不喜欢你?”谢平宁低头看她,却只看见她头顶的一个小小的发旋儿。
她抱膝,数落给他听:“你看啊——刘宇岩就不用说了,他每天要跟我吵十次架。阿姨呢,肯定嫌我好吃懒做,嘴巴又挑,还影响她儿子高三备考。”
“爷爷奶奶也不喜欢我,我跟其他的表哥表姐不一样,我从小是我妈妈带的,跟外公外婆比较亲,跟爷爷奶奶一年才见一次面,哪里一起待过这么长时间。他们心里肯定觉得我是个麻烦,是被我爸我妈丢过来坐牢的。”
“很多事情,我其实心里明白的很,跟明镜儿似的,只是我懒得说,也懒得计较。”
他听她说完,还要不满的嗤一声,不禁脸上笑意更浓,反问她:“你怎么不问我?”
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你。
“问你?”她又哼一声,“得了吧,我爷爷奶奶都不喜欢我,更不要强求一个跟我才认识几天的人了。而且我对你还那么没礼貌,跟你抢房间,处处跟你作对。”
“我不计较那么多。”
“那得亏你是你不计较,要计较起来,你早出岛了,还跟我窝囊窝囊住着,那不委屈自己嘛。”
她自我惯了,这种事情上,都替他想好了理由,让他无法辩驳。
于是谢平宁不说话了,望着阳台外漆黑的世界,不言不语。
曾贝又抬头看他,瞧见他的下巴,和他刚从唇上拿下来的香烟。
好想知道,烟是什么味道。
她向来忍不了心中怀存未知,望着他,问:“平叔,你那个,能让我抽一口吗?”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烟。
谢平宁俯身看她,略有些诧异,“这烟很呛,不怕坏嗓子?”
“怕。”她点了点脑袋,眼睛看向他,眼眸迷濛,有层水雾覆在其上,“但我更怕我会哭,明天嗓子一样要坏掉。”
谢平宁没拦着她了,将手里的烟递给她,说:“这是最后半根,送你糟蹋嗓子。”
曾贝探身接过,琢磨好半天拿烟的手势,最后是拇指与食指夹住烟嘴,放在嘴里,小小吸了一口。
第一口,太烈太呛,她还是流眼泪了。
她咳许久,但谢平宁也没劝,因为她需要个发泄口,或许错误的半根烟能算得上。
第二口,她没那样笨拙了,却还是呛,又在咳。
过了会儿,她才平复住,眼泪流下来。
她埋着头,哑着声音,小声问:“平叔,你去超市里买过东西吗?”
“超市里有时候会有那种买满100块,或者200块就能获得一份赠品的活动,你知道吧?”
他点头,等着她的下文,但她沉默好久,又抛出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曾贝吗?”
“为什么?”
是因为贝壳莹白,像她仰脸时,对他笑,明眸皓齿,人会滢滢发光?
但不是——她公布正确答案:
“因为我妈妈在生我以前,流过两次产,好不容易才怀上的我,还顺利生了下来。”
“我爸爸觉得,我是上天‘赠’给他的,所以给我取名叫,曾贝。”
“可我知道,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什么馈赠,我不过是他们残酷婚姻里,一件多余出来的附赠品而已。”
……
夜深沉寂,书桌上一角台灯向外辐射暖黄光线,他在文档上落下署名,终于完成最后一点工作。
正想点烟放松一下神经时,他忽然想起那个缩在阳台角落的小小身影。
翻烟盒的手,收了回来,折返反而在桌上翻出一个记事簿。
他伏案,就着光线,在纸张上写:
你什么时候感到最快乐呢?
开始喜欢昆曲,得到第一条裙子,还是——成年的那个午后?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此段参考闽南网新闻稿改编而写。
赠
贝曾
曾贝
这个大家能懂吧?
第15章 15
次日“悟空”过境,抵押气旋卷往更南的地方,垦丁天气大晴。
而曾贝几乎是一夜未眠,原因三分是为大雨,一分为谢平宁送给她的半支烟,剩下的,全与她的父母相关。
她睁眼,外面天光还不算太亮,隔着白色纱幔看去,到眼里是一片稍显暗沉的蓝色。
楼下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不难猜出,是一对老夫妇在叮嘱自己的儿子儿媳,台风才褪去,路上行车要千万小心。
“贝贝还睡呢?也不下来送送。”这是奶奶的声音。
接话的人是妈妈,她说:“刚去她房间看过了,人还睡着呢。想着以后又不是不见面了,就没吵她了。”
爷爷又说:“好不容易你们来一回,她还要闹脾气,真是该管管了。”
“不碍事,她就这个臭脾气,过几天就好了。”
爸爸续上:“是,我们家贝贝是个心最大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爸妈你们平时不用多劳神她,她爱什么恨什么,都任她。等开了学,把她扔学校里去了,她就知道要老实了。”
汽车引擎声动,有人帮忙打开院门,汽车开出去。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然后,再听不见。
她翻了个身,背对窗户,脚尖从床尾勾来薄毯,一把盖住头,终于抑制不住,压声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眼睛累了,困意也跟着上来,索性囫囵睡去。
中午没人来请她下去吃午饭,大概是有人提醒,今日她心情不佳,上楼叫她也只会吃数碗闭门羹,因此都识趣没来打扰。
因此她一觉睡到下午,直到被斜照的日光,晒到裸露在毯子外的一截皮肤,热得她要醒来时,朦朦胧胧之中,才听见有钢琴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