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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12)【CP完结】

作者: Ashitaka 阅读记录

小雪转作一夜厚积的中雪,月色洇成如一的墨蓝。朱文龙不能理解,皱眉问:“你难道就想被你后妈打死吗?你不上学了?!”他这会儿才有意识,她十六。

沙晓瑜鼻水快成冰了,她比他镇静,说:“我拿掉也会被她打死。”

朱文龙想咆哮说我现在不关心被打死不打死,我要你把这个肚子打死你听不听得懂?!我他妈害怕当爸我害怕要跟你结婚我害怕要坐牢我什么都没想过都没准备呢!他的一点儿不值钱的自尊黏住他嘴巴,满心的惶悚,变成砸树上的一老拳。

沙晓瑜眼梢无限下撇。抬头又是那个眩惑过朱文龙的,泪光盈盈地怒视。她说:“你他妈就是个大骗子。”

柳亚东懒得结他梁子,才从朱文龙背后来了阴的。助跑高跳,搡倒反锁,麻绳取下来绕两圈,打死结。兰舟将尿素袋敞口,自上趋下把人套上。袋子是扎了眼儿的,憋不死人。朱文龙暴喝,挣扎拧动力道不小。兰舟用力按压他两肩,柳亚东用一膝抵住他脊梁,到他正脸贴住地,胡乱蹬飞一只武鞋,才算活擒。

抓人的惯例要问:你是自愿跟我们回学校去,还是强制跟我们回去?!弄得很像代表了正义,容易让久渴虚荣的男孩儿猛地一恍。前两者的区别则在于回去是挨顿打,还是挨毒打。

沙晓瑜脚边碰巧就有铁方。她反应过来,拾过就抡圆了砸,不是兰舟及时扑离柳亚东,他这个瓢是九成是要开的。柳亚东被兰舟盖着咣咚仰倒,滚地一周,那实打实的玩意儿正擦过他太阳穴,落地有坑。说母豹护雄豹,能把你连骨带肉一口嚼了,连渣都不剩。这种蛮夷独断的凶猛雌性专有,柳亚东看着沙晓瑜,算明白了。

眼下状况无法尽然描述了。兰舟不撑起身,柳亚东也就不及时松开手。

沙晓瑜扯开尿素袋,跪在朱文龙背后,拼命解绳。死扣系上就不是为了解开,她冻僵的指头抠得通红,趴着的朱文龙一挣动,她就喊:你越动我越解不开!而后近乎匍匐在地,用牙去撕咬结扣。

四岁,算命的说沙晓瑜命里带血气,克己克人,不定捱得到成年。她爸把那算命的一顿海抡,掀了他摊子。但死这桩事儿太不轻巧了,其实越小死越好,越小,要顾盼的人事越少。像她爸那个四十啷当的岁数,被塔吊上一片水泥板相中,嘴里茶梗子捻在舌尖上没来及啐呢,连骨带肉碾成浆了。他琢磨过没?这一长别,破房,小钱,就成了碗不可能均分的稀粥。沙晓瑜不饿,他们饥不择食,她能犟着一口不争。也没法争。她唯独觉得很沮丧,血脉再稀淡,也胜过没有,也比“爸爸”这词儿在嘴里生搁锈了强。朱文龙无意地播撒种子进她肚子里,给了她缔造血亲的机会。她明白自己只是在执拗做一个侠气的人。她幸福?幸福得弱智。

黄麻绳味道苦,沙晓瑜磨得满嘴口水,咕咚一咽,带血的那味道在食道里遽然反涌。她“呕”的一声扭头去吐,胃里空的,吐的就净是浑浊的黄水。眼泪鼻涕也一并下来。

雪片化在她颈子里,她才发觉自己的不清醒。这不知深浅追索害苦谁呢?从小到大她鲜少能做自己情愿的事,为此她挣扎,成了个人人摇头的“坏女孩儿”。其实跟人上床算是一桩欢乐事,所以她该感恩朱文龙,不是惩治他。她一下儿泄气了,胸无斗志,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毛豆何建明来得一前一后,这回攥的是不知哪儿搜罗来的钢棍,挥动起来带飒飒的短啸。本以为得是连珠脆骂拳打脚踢呢,掺进来帮着动手就对了,谁知道是他娘的这幕。话剧团似的,一锅炖化的森严壁垒的东西,都搁浅在这了。

何建明心里突然打了个秋千,头磕了门框似的,破开缝隙,鼓进风,一下子惘惘的。这也太他娘的操蛋了,何建明忙毛躁地手顺裤缝胡乱摸索,找烟。烟之于痞子混混,类似马勺之于厨子,警棍儿之于大盖帽,鞍之于马,补药之于病人。

也搞不清浇灭朱文龙的,是不是沙晓瑜的眼泪,他不发怒,咬牙表示不跑,但事儿没完,这会儿别他妈烦他,更别他妈的想指手画脚地押着他,你两条学校喂出来的小门房,还没那个资格。他拉住沙晓瑜蔽去绰绰的树影下。她哭得打嗝,他要抱她哄哄,她就奋力捶打,乃至咬他。

何建明懂人情世故地给柳亚东递了烟。他爸九二年随大潮下海,沉浮不定横竖没淹死,孬好也给家里换了房。水涨船高,他如今也能掏出包软蓝楼。这在他这儿也不叫讨好俯就,叫男人的气度。毛豆一比就明显脓包了,挨个点火,像个马仔。他看兰舟也接了一根,一愣,说:“耶,你也会?”兰舟点头,就没下话了。

柳亚东当初知道他抽烟也不可思议,结果他动作老练得很。兰舟抽烟会有种别人学不来的忧闷填在其中,别人的烟丝里是焦油尼古丁,他的好像更掺了些丝丝缕缕的内容。由此柳亚东不但信了,还信他会的比自己更早。

两两蹲地吞云吐雾,占着导辊车间大门两头,特他妈像府衙门口的石狮子。狮子们挂了小彩,上下一通自摸,熟门熟路地估计着这点儿乌青能留几天,值不值当去跑趟诊室。兰舟的纱布被毛豆的独门白骨爪挠散了。柳亚东咬着烟,慢吞吞地替他扎紧,说你回去就去诊室换掉,全他妈给蹭脏了,别进到口子里。

兰舟捻融他黑眉上的雪粒,“又没脏里面。”

柳亚东嘲他:“能别犯懒么?”

兰舟才口吻近似纵容:“那等明天,我去换。”

“今天。”柳亚东纠正,“过十二点了。”

兰舟小声笑:“今天。”

漫天飞絮,大到砸在眼皮上有分量。雪天的乐观者毅然乐观,悲观者也可以继续悲观。

雪积了半指深,时到周一,融成一地蜡光莹莹的冰壳子。摔断腿了学校吃亏,龙虎晨跑停了三天,螺丝岗人还有戏看。早上打县中开来了警车救护车,拉走了一男一女。事情你嚼完我来嚼,汁儿吮净了:夫妻两个,男的把女的往死里整了。

女的是鲁家儿媳春明,和平路上有家两平见方的铺面,贩烟酒零嘴。春明原先是县杂技团台柱子,鲁家行三的歪头开小巴,常驮着小团四处演出,人是闷瓜一个。春明善谈,没她疏不通的人际,副驾几趟一坐,就摸清了歪头家里做小买卖。鲁歪头那会儿有对象,不敌她能横平竖直的一副好胯,两招把人夹服帖。但婚姻是什么呢?是个近视眼的镜片儿。不戴它,模模糊糊看花是花,看云是云,戴上了,我操怎么是屎啊。鲁歪头的寡言婚后成了拖沓,一把牛力成了床上的蛮悍,兄友弟恭成了麻烦扎堆,聚财的门面成了月月赤字的烂摊子。唯独歪头横竖看,都歪。

春明不安分不能怪歪头没用,她原来就害着不甘垫底的热病。店面毗邻龙虎武校,进身狭窄,里头一个玻柜放烟酒,一个冰柜镇冷饮,一个煤炉上垛着吊子煨老卤。武校男孩儿趁执勤不备,扒上墙头,冒出青皮脑袋,隔着丝网喊对面儿:姐!姐姐!拿包白石拿个火机!这是穷小鬼。春明就扶着一大毛巾湿发,抡圆她蓄起脂肪的白胳膊,掷烟进围墙:三块五,小滑头,喊阿姨。

武教们也在她这儿拿烟,提成丁点,动辄又扣,工资也就够抽红塔山。武教们撩骚靠张油嘴,又像旧社会的拆白党,全身上下就是所有的本钱了。一只表,新皮鞋,腱子肉,大凡一样挣排场,都靠着玻柜缠春明喧半天。说最下劣最三俗的:你家光卖猪耳朵?螺丝岗人早吃腻了。春明搅着老卤咯咯笑,说那你割刀肉来卤,不收你加工费咯。他们眼眉就促狭地凑紧:你那两大包,多钱给卤?要么说:唉,我就愁,就愁着没个家。知道这话是钩,春明也上了,她装没听懂:不都给你们教练安排住宿了?他们黧黑的脸就瞄准春明俯冲下来,抖摆嗓子:我说我鸡/巴没处住。便宜春明只给他们尝一点儿,说穿了,个个皆草包,为人还没歪头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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