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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34)【CP完结】

作者: Ashitaka 阅读记录

吴阿迪,惟其不可,就怪他阴弱出一副理应受难的模样。

吴阿迪那会儿常穿一身豆绿短打,泪眼汪汪坐门前板凳上啃瓜。母亲为人严厉,要求他舞蹈、书法、学业、人际、仪态,种种兼备,要做个与长康街任何粗鄙一户都不相同的人。吴阿迪做不到合格,得各色体罚;做得好,允许被抱起来亲亲,吃一点零嘴,玩一会儿那只进口的布娃娃。娃娃很贵,和于欢的戒指手霜丝巾口脂搁在一块儿。

“小大王”一行一瞧他哭,就乐:“小婊样,小婊样,女人才学跳舞呢,你没鸡噶吧!”男孩儿便纷纷亮出自己的,挺给吴阿迪观赏。

长枪前端是只流氓的手,隔层绿绸,抵弄他豆样的乳/头和腿间的那根肉芽。吴阿迪含一口瓜不敢动,任长枪游走,继而换成他们的手。一身机油味的吴刚下班蹬车进长巷,才“哎”地怒喝一声,抽起高粱扫帚抡在“小大王”头上。

吴爱迪哭嚎说:“我不学跳舞了!”

吴刚一捂他嘴:“行了,给你妈听见又抽你手心。”

一到六年级,吴阿迪成绩奇差无比,可以在班中做个透明孩子;又做不了,他收腹撅屁股的姿态走路,像只优雅的家禽,经过长廊去撒小,闻名全年级。那会儿渐渐有娘这么个说法了,你一交头我一接耳,久了,逢提起他,紧跟着不是“娘”,就是“球鞋”。

班里有个个体户的儿子,司机接送上学,球鞋一天一换一月不重样儿,逢穿阿迪,进班门就得抬脚晃晃,并过去一拍吴阿迪脑袋嘿嘿:“我穿的你!”

吴阿迪最英武一次,是站起来抽了个体户儿子的巴掌。他立在座位上,穿的是雪白干净的运动服,乌漆漆的头发软趴趴,紧贴着清隽的五官,他眼睛鼻子,乃至耳廓都泛着淡淡的红,他眼泪跟着一串串滚下来,他微微颤动着下巴,捂嘴啜泣,声音细细尖尖的,全身打抖。那一刻,班里静静,空了几秒,不是被他一巴掌恫吓住,而是发现吴阿迪哪怕发怒,都真的,完全如同一个戚戚的女人。

叫家长,于欢来的。班主任忧心忡忡,又闪烁其词:“我建议您......纠正一下他的性别观念?”

“纠正什么?他有哪块不正常么?!”于欢站起来喝,碰倒了班主任茶杯。

班主任语塞——那是种不舒服的感觉,好比水浸透纸张,绵软湿润,她也无法描述。

回家路上,于欢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你觉得你自己不正常么?”

吴阿迪懵然地摇起头:“我不知道。”

她抱着儿子抚弄,切齿说:“你正常得很。”

而后成绩依旧红灯,于欢却变得出奇宽容,只叹气说:“你好好的就行。”

吴阿迪六年级升学大考考得稀烂,分配去素水十六中,赞助费不说,学校垃圾,泥沙俱下,进去人等于算废了。那会儿吴刚正酗酒成瘾,他仍一身机油味儿的藏青蓝制服,提着半瓶尖酒,街头踉跄至街尾。

一道跌饭碗的,要么气死了,要么做起小买卖,要么回农村种地。他是个孬种,原本就是泥土般地日子,图个平坦,不求多姿多彩,怎么光凭个号召,他这块土里就要下雨?就要被翻搅成一滩稀泥?吴阿迪颤巍巍来祈求吴刚回家吃饭,吴刚脊梁贴着青墙往下滑,看他柔弱的样子,胃里一阵绞痛。

我要个出息儿子!你看你妈把你养成了个什么鬼东西!一巴掌上去,吴阿迪就耳鸣了,耳朵呼呼发响,像海浪的声音。

吴刚也是那一年出的事儿。“小大王”一路不学无术到底,结交社会朋友,从素水真混子那儿借来一柄威力不小的长气枪。他站在自家二楼俯瞰,手臂托枪,狞笑着闭眼瞄准,咻儿——他要他妈报当年高粱扫帚之仇!

吴刚被一颗气枪子弹打穿右眼。吴阿迪只记得他一脸鲜血,就地惨叫打滚。他吓狠了,帮着过去边哭边捂,沾了一手血和粘物,后来才知道,那是晶体。

再后来,吴刚颅腔感染死在铁路医院的,厂子领导送了好些花圈。

吴刚断七,吴阿迪又抽了个子,性情有变,阴弱成了柔美的阴冷。于欢多一倍速老去,法令纹加深,一把枯发,但会更加怜爱地凝视吴阿迪。说是好运吧,安庆人秋明凯师承严凤英弟子,三十六岁,回素水办了小小一家黄梅戏学校。他早年追求过于欢,很深地爱过一场,于欢母亲正是嫌恶他男童伶一样的油头粉面。再归来,物是人非,旧情人已疲怠得不成样子,琼瑶搁现实就是个臭狗屁,他肯定是续不起当年的情了。他算补偿,也算圆梦,问于欢:“你让阿迪跟我学黄梅戏吧,以后直接进剧团,也是铁饭碗。”

秋明凯让吴阿迪试了句《女驸马》,唱冯素贞的“若要我与李郎断绝恩情”。

调子极高亢极婉转,吴阿迪曲曲折折就顶上去了,别有一股不俗的凄怆。

戏校租赁送变电很旧一幢楼,零零散散不过十三四个学生,半大一点儿,不是身软就是嗓细。戏校毗邻垃圾十六中,里头净是学习稀烂的混子,两校隔一堵围墙。吴阿迪倒了一辈子大霉,花了一辈子运气,认识了十六中校霸,不善言辞的厉思敏。

那会儿很搞笑,戏校与十六中关系不和,动辄“武斗”。矛盾起源于十六中校纪散漫,从不安排早起晨读,戏校则天色擦亮就集体吊嗓。天天搁那儿咦咦呀呀扰人烦不胜烦,又听着很不吉祥。但都是你我本职,谁也不能说谁就得为谁伏低当小。道理既然没的说,干脆就他妈动手得了。

校混子一贯游手好闲,做恶才三五成群,欢腾如两岸统一。他们翻墙堪称如履平地,轻易渗入戏校势力范畴,挨个击破玻窗,丢进碎砖破瓦;要么举根竹竿钩下晾台上砌红堆绿的戏服,泼上老墨,剪成丝丝缕缕的流苏穗穗,总之很贱。打人那都是常规操作了,女伢弱柳扶风,男伢粉面油头,我操,不打都不合适。

混子们大多不帅,一脸痘花,也不能说丑;也有理想,多半是解放军或飞行员,但一向被老师鄙夷作“凭你也配”。混子们打戏校人极有章法,犹如鬼子进村,饿狠了,于是疯癫似的追赶一只瞎扑腾的病鸡——趁秋明凯不在,冲进去,俩冲锋,俩包抄,一个殿后,五追一。人多势众怎么了?谁他妈跟你说公平了?逮住了,围蹲成圈,解掉黄铜锁头的小牛皮带,垮着裤腰,用尾梢轻侮而明快地拍打“病鸡”头脸:“叫你妈唱!叫你妈唱!鸡/巴给你爹哭丧呢,还你妈唱唱唱!”

吴阿迪那回怎么想的呢?

他想,豁了我这条命算了,拣软蛋,撂倒一个是一个,我看我到底算不算男人。

厉思敏的味道在他看,有点寡,人虽然高,也配了一副好看的眉眼,但立在旁侧一不说话,一点锋芒也没有,如墨进水,渐渐就稳而静地隐去了。趁手家伙事儿同样分阶级,棍棒起步,依次是砖瓦、铁棍、黄铜管、榔头、西瓜刀、枪。校混混撑死黄铜管了,再往上实属凶器范畴,那是黑社会的事儿。吴阿迪混世之天资那会儿已“锋芒毕露”,他趁乱打墙根底下抄起一柄铁锹,大喝一声,助跑高跳,猛击向厉思敏的后脑勺。

那是秋天,送变电一株银杏换季脱发,鎏金的小扇织成张软毯。厉思敏转过头,微微低下,和吴阿迪对视了。几年后进影院,才发觉那一情境,极像张艺谋的《英雄》。厉思敏眉心一皱起,一道血线蜿蜒而下,就分割了他的脸,一路至嘴角,滑进脖子。他一声喟叹,继而跪倒在地,没有喊痛。

校混子转头空了两秒,痛失龙头,凄厉哀嚎:“——老大!谁你妈下黑手!”只许他们打人,不许别人打他,真他妈没道理。

方圆一米就杵着一个吴阿迪,手提铁锹,抗日英雄般昂然而立。

他被飞来一脚撂飞出一米,噗通坠地,陷落进其实不软的金毯里。他痛得神志混沌前,下意识向下一瞥,瞥见被叫“厉哥”的人,正被四五只脏手团团按着后脑勺,正看向自己。那一眼无一丝怒意,而满是隐忍。那一年,天上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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