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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三怀秀娘(4)

作者: 枫眠渔火 阅读记录

到了夏日,我仍是喜欢坐在廊前,脚往水帘里放,只是不再像原来那样随意地拉开衣襟。旁边多出来一个人,多少还是不好意思的,水帘盖住屋子,也算不得很热。秀娘就像别家的那些媳妇一样,要伺候我穿衣,叫我吃饭,衣服刮了小口子,就拿针线小心地缝上。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些都有下人来做,我自己会穿衣,我也会补自己衣服上的小缝小洞。她不作声,总是低了头,浅浅的笑着。第二天,仍会下床先帮我拿过衣服,仍要帮我束发。

秀娘不再同我跑马,她只是看着我,捞她到一匹马上来乘着,也是清浅的笑。我将马场隔开一小块,建了一座凉亭,挖了个小的池塘,还搬来假山置在池塘里。看来看去总觉得缺了些什么,马场就是一块黄土坝子,于是又翻了地皮,种了些花花草草,四周植了些小树。来年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实打实的小花园了。

秀娘不出门,也很少到别的院子里去转悠。有些事对于她来说是妇道,是伦常。嫁了人,自然是要守规矩的。当真就只陪在我身边,待我出门回家时,她就在房门口望啊望。

我并不关心那些看不见的条条框框,嘱咐了几次秀娘,让她就当自己还是大小姐,就算我娘也有人服侍,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细碎的事真的不用她操心。秀娘摇头,她说:那不行,那是我愿意做的。一来二去,也就顺了她的意,不再劝她。

有时我会带回来一些首饰,大约都是一些看上去样式比较简单、细小的,会比较衬秀娘。秀娘总会欣喜地拿来带上,过一会儿又放回了首饰匣收起来。

下半年择了个好时日,哥哥也成了亲,秀娘开始和哥哥的青梅竹马有话说。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隔年夏日就有了个小侄儿。秀娘也爱那小东西,天天去瞧。想了想,我折回一条柳枝,和秀娘一起,扦插在院子里的池塘边。总算也有个东西照料,她不再日日对着小侄走神。

一日,我带着秀娘去了揽月楼,柳烟儿捎信说是有西域来的新曲子,邀我去赏一赏。柳烟儿的床上懒懒地趴着一只白猫,听得有人进屋,摇了摇身形,走到窗台边上又趴着了,脸朝屋里瞧着。那猫儿通体雪白,有着宝石一样的蓝眼睛,秀娘一见就十分喜爱,去逗弄那猫儿,猫儿不怕人,顺势就窝在秀娘怀里,一脸舒适。

西域的曲子别有一番风味,听完生出一些不同往日的灵感来,南温软北铿锵的调子让我腻烦了好久。秀娘就在一旁听我们说着,柳烟儿问她话,她就笑着答那么一两句。

借着秀娘小解的功夫,柳烟儿凑近了问我:妹妹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我看她总是有些失落的样子,你也不待人家好些。

我奇道:如何不好了,就差天上的太阳月亮不能摘下来送给她。

——我看妹妹倒还像个小姑娘,你一个爱寻欢作乐的人也有惜花的一天,柳烟儿笑话我。我脸一红,可是,怎么能用强的呢。怎么就是强的了,妹妹肯自愿嫁你,便是了了心结——你却因为爱惜她而不敢动她,你平日里的大胆就只敢用来楼里的姐姐身上么,柳烟儿越笑越欢。我双手捂着脸,柳烟儿一针见血,我答不来话。

笑着笑着她就停了,她斟了三杯酒,叹息道:要是我也嫁人了,我也会期待那美妙的一晚,若是……若是没有被回应到,我也会有心病吧,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

秀娘是在不高兴这个么,我心下暗忖。

秀娘回来一坐下,猫儿就又窝进了她怀里,打起盹来。柳烟儿笑道:这猫儿很是喜欢妹妹,送给你好了,我在这烟花地里,想了好久都没想到送你些什么礼物合适,钱银太俗,曲子又太酸,字画太过敷衍,现下正好。秀娘一听,连忙站起来:——这怎么行呢。

我拉她坐下,说:送你了就送你了,姐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给猫儿起个名,它就是你的了。

柳烟儿也催促她起名,想了一盏茶的时间,秀娘开口道:就叫文文好么。

这怎么好,我的名不就是文字么。不等我反驳,那猫儿喵呜一声,听起来满意,秀娘浅浅地笑了:那就叫文文了,它懒懒的像极了你贪睡的样子。

哎?这是什么理由,我看它可爱极了,叫她水秀如何?我心里一阵嘀咕。柳烟儿笑得直不起腰来,秀娘也很开心,于是我放弃了反驳。

临到离开时,柳烟儿还在背后喊了句,说都主动些日子才能快活,听得我后背一僵。

晚上,我俯在秀娘光洁的背上,她偏着头,看见她水盈盈的眸子,心中一阵荡漾。她闭着眼睛,问我,为什么。

默了默,我老实说,我舍不得。

秀娘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每年到了柳枝发芽长大之际,像小侄的生辰一样,秀娘总要庆贺一番,盼着它长大。等到第四年的春天时,那柳条已然扎稳了根,生长得禁得住人倚靠,夏日里还好乘凉。

秀娘却在这之际生了病,忽然吐血。秀娘看着虽羸弱了些,身子却是向来很好的。问了好些郎中抓药,都不见她好转,只得请了她爹过来。秀娘被接回陈家养病,过得两三日,我寻来一位名医,买了些糕点过去看她。

陈父已经出城去寻药了,听陈家的下人说,秀娘这是老病了,只是很少犯,前次犯病时,是她来揽月楼寻着我那会儿。

名医诊了脉,请我到屋外说话。心病还需心药医,城内能搜罗到的几味药勉强还能续着秀娘的命,而陈父出去寻的药,是能治病根的。

两处病根,一处身体的病,一处心病。陈父不能快回的话,怕就晚了。

回到屋里,坐在床头。秀娘的脸靠在我身边,白惨惨的,呼吸十分缓慢,整个屋子都是汤药的苦味,一直苦到了肚里。我不敢猜测秀娘突然病重的原因。

看到我,秀娘勾了勾嘴角,眉眼也弯了弯,眼里稍有了生气。她张口叫我,半晌没有声音,是要叫我夫君,叫我相公么,怎么想都不对劲。文文,秀娘出了声,竟是在叫猫儿。可是猫儿没有带过来。

文文,那支蓝蝴蝶发簪,带来了吗,秀娘问我。我记得这支发簪,在市场上淘到的,镀金的,有两只蝴蝶的模样,被涂成了蓝色,那店家说这是比翼蝶,唐明皇送给杨贵妃的簪子,几经辗转,流入民间,能看上它的,都是有缘人。我是不信这等传言的,不过是造点噱头多赚点钱,买主也乐得领个吉祥话回去。秀娘是很喜爱这个簪子的,她说一见到这个簪子,就想到了他们凄美的爱情。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时时会戴起来的饰物。走之前,我不记得自己去翻过首饰盒,然而这簪子好端端的在我手心里握着。

秀娘想要坐起来,陈奶奶扶着她,半坐依靠在在软绵绵的枕头上,秀娘缓缓地舒了口气。

我挽起秀娘的长发,把发簪别在她头上。好看么,她问我。

我笑,好看。

你说,为我谱的曲子呢,拖了好几年。秀娘做着轻松的样子,像是开玩笑:准是忘了么,可我想听,怎么办呢。

说完,秀娘的眼神里透了些落寞出来。心都疼了。

我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没忘的,但觉得不够好,改了几次之后像点样子了,仍然觉得少了些什么,就把曲子搁在一边了。旋律我都还记得,立马想要差人去请柳烟儿,谱子我即刻就能默一份出来。

见我点头,秀娘轻轻地捉住我的手。你不是会弹琴么,我想听你弹琴。

她的眼里闪着光华,绚烂夺目,满满装着的期待和依恋,纵使我再装傻,也该明白了她的心在哪里。

所谓的爱护她,怜惜她,舍不得她,都是我自己的固执而已。

我于秀娘,心中有愧。不知为何。

陈奶奶蹒跚着要去书房取琴,我见她走得慢,便让她照料着秀娘,我自己去取来。我舍不得一星半点,哪怕是一步的时间被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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