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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292)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我心不在焉,这副神色落在真金眼里,又惹出他的隐忧,他将酒杯放回案上,而后微微倾身,双手扶住我的肩,深深望进我的眼睛,迫使我直视他。

“也不知从何时起,你越发有了主意!兄长的嘱咐,也不能好好应下。察苏,我不希求全然懂你,但你切勿一意孤行,做出让我忧心的事来!”

他莫不是猜到了什么?我慌了片刻,才稍稍定神:同张易谋划之事,只是个不成熟的想法,尚未让第三人得知,真金对此应是一概不知的。

我心下稍安,歉然道:“哥哥放心,妹妹会听你嘱托,让你行路在外,也得心神安稳。”

他只是忧心地望着我,良久才叹道:“好了,”一面说着,一面用手理了理我的发辫,眼里的笑意有几许无奈,又有几分宠溺,一如当年的模样,“你是我的最在乎的小妹,哥哥只望你好……今日火赤哈儿的斤是主客,你去敬他一杯。”

刚刚诸王勋贵祝酒时,我一直出神,并未上心,自然没有看清火赤哈儿的斤的模样。他是当今的畏兀儿亦都护啊,想到这里,忽然思及旧人旧事,心底的隐痛也骤然浮露出来。

我默默坐回原位,低头缓了好久,才端起酒杯,准备去寻火赤哈儿的斤。刚刚起身,却见一人已在身旁举杯等候许久。而脱脱真因和别速真也只无声观望,看着我们二人,掩口而笑。

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我有一瞬的愣神:“这位那颜,原来是你……”

对面的男人不过二十七八的年岁,眉宇间已沧桑毕露。许是征战日久,轮廓分明的面庞全被镀成麦色,干净利落的棱角也有风霜雕刻的痕迹。

那只啄伤青格勒的鹰隼却不在他身边,许是怕我见了怪罪,我心想。

那人躬身深深一揖,举杯敬道:“臣火赤哈儿的斤,敬祝公主安康。”

我右手一抖,杯中酒液也倾出少半。心中的疑虑此时才得以解开——他的眼睛分明像极了曲律的斤。可是那个少年早已淡出了记忆,此时,我竟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经年的往事又被牵扯出来,我又愧又痛,低头忍了片刻,再抬眼时,双目已是一片湿润。

“你哥哥的尸骨,早已收殓了罢?”我哑声问,喉头胸臆都被堵得难受。

“……是,”他不料我突然提及旧事,瞬间神色黯然,低声回道,“我已将他带回别失八里好生安葬。只是当年未能救得公主,一直愧对兄长。公主流离多年,尝遍了苦头,是火赤哈儿的斤之过。臣、臣只能以此酒向您赔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杯中酒一口闷下,极力忍了片刻,终于捂住脸,失控地悲泣出声。后又猛地甩开手,忙忙擦拭眼睛,可那颊边犹带泪痕,泪水流过麦色皮肤,宛如闪耀的刀光。我见他这般,一时呆住,只是僵硬地握着酒杯,口不能言。

“我兄长被海都所害,冤仇未雪;笃哇围城之际,又不得不献上妹妹求和……我、我真是糟糕透了!”他无视周围的目光,举目怆然道,脸颊依旧淌着泪。

“公主放心!”他沉声道,“我与叛王之仇无从和解。只要火赤哈儿的斤活着一天,必会死守畏兀儿地,不会让叛王东进半步——除非他们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这份誓言过于坚定又过于沉重,说出来亦有震慑人心的气魄。我暗暗一叹,终是为他敬上一杯酒。

我们二人饮罢,便闻有人喝彩,人群往两处散开,却是阿合马等一众宰执大臣伴着皇帝寻过来。火赤哈儿的斤忙向皇帝见礼。

忽必烈亲自把他扶起,望着他的目光也带着难言的感慨:“火赤哈儿,朕今日第一次见你,你就已是比曲律当年还要年长的男子汉了!”

若是曲律的斤仍然活着,也大抵是他这般年纪。他悟得皇帝话中滋味,情绪又涌了上来:“臣、臣有幸得见天颜,是无上的荣光,只是父亲兄长俱已不在……臣、臣……”他喑哑难言,再度哽咽到失声。

忽必烈一时动容,重重按住他的肩膀,眼里也闪着泪花:“察苏是朕最珍爱的公主,曲律的斤是朕最器重的驸马。他当年不幸殒命,心痛的又何止是你啊!朕犹记当时初闻消息,心中绞痛,连连几日难以成眠……海都、笃哇悖逆祖训,公然反叛,与朕为敌,有朝一日,朕必让他亲自朝觐,向你俯首认罪,凭你处罚!”

我不知皇帝的话语有几分真心,但只单单听着,已能感人肺腑。火赤哈儿的斤得皇帝如此承诺,感慨难言,只是连饮了三杯酒,慨然谢恩。皇帝似是动了真情,眼角仍是泛红,也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火赤哈儿的斤。

阿合马早已观望多时,一直无法插言,此刻见机,顺势道:“亦都护曾祖巴而术阿而忒的斤,被成吉思汗视同亲子。西域诸部,高昌畏兀儿部最先归附,世代忠于国朝。如今亦都护仍是延续先祖遗志,不忘本心。此番抵御叛王,困守孤城六月不降,为救国民,忍痛割让公主……亦都护忠勇无双,让人激赏。陛下也一直感念在心呢!”

这一席话恰好迎合了圣意,忽必烈点点头:“阿合马平章所言甚是。这几日来,朕一直思量。以亦都护的忠勇,朕竟不知如何嘉赏……”

火赤哈儿的斤慌忙谢恩:“臣惶恐,为国守土,乃臣本职。臣无寸功,何谈恩赏?陛下言重了!”

忽必烈摇摇头,话语更带了几分诚意:“昔里吉、脱黑帖木儿乃拖雷系诸王,竟背弃先祖,聚众反叛;更有弘吉剌部只儿瓦台起兵响应……西北危颓之际,若非亦都护死守漠北门户,待叛王联合,举兵东进,后果不堪设想……这些恩赏,你应得的!”

皇帝的诚意不容推拒,火赤哈儿的斤不善言谈,只得再次谢恩。忽必烈笑着免礼,仍在斟酌赏赐的内容。阿合马又趁势道:“昔日亦都护为保境安民,忍痛舍弃也立亦黑迷失公主。而今陛下爱重的人物,非嫡公主莫属。夫兄弟婚,乃蒙古旧俗。当初曲律的斤亦都护不幸而殁,陛下一直引以为憾。而今察苏公主只身未婚,亦是陛下长久的心事。若同畏兀儿部再续姻缘,也算弥补当年的遗憾。公主和亦都护年纪相仿,岂不是天生良配?若说恩赏,世上既尊且贵,无过于公主了……”

阿合马满脸诚恳,全然公忠体国的老臣口吻,不待皇帝答复,便笑盈盈地望向我:“微臣所言,公主意下如何?”

我亦回望着他,负手而笑,连连点头称是。不得不承认,阿合马所言,听不出半分私心,若能联姻,于国于民、于己于人,都大有裨益。若说当日忽都鲁揭里迷失下降高丽世子,尚嫌年龄悬殊。我比火赤哈儿的斤,只小一岁;弟娶寡嫂,符合收继婚的传统;若论身份地位,亦都护等同一国国王,身世潢贵;观其品貌,英姿朗朗,忠勇孝义——实在是无可挑剔。

火赤哈儿的斤似乎从未有过这等想法,已然愣住,既未推拒也未接受,只是怔忪不言。再望望忽必烈,他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每到抉择的当口,他便选择缄默,这般反应,实是已有选择。

我望着这个父亲,他避而不言,似是等待我的想法。我对他并无半分期待,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心痛心寒。也罢,他许我一身荣华,我便还他一身荣华。我两次出嫁,从此对他而言,也算恩义了尽。

心灰意冷之际,反倒平静下来。我拂拂衣袖,脸上是得体的笑意:“平章大人所言,好极妙极!刚刚亦都护在我面前立誓,只要他活着一天,必会死守畏兀儿地,不会让叛王东进半步——除非他们从尸首上踏过去!”我倏地抬眸,冷冷望向皇帝:“父皇,今日诸王宗亲作证,我,高昌公主也在此立誓——”

我从容开口,语气却凛若刀锋,一寸寸斩断心中最后的幻念:“若蒙亦都护不弃,吾愿再结姻娅,以补昔日憾事。察苏誓与亦都护共进退,除非身死,必不会让叛王东进半步!若是不幸被俘,儿臣亦会寻机了断,绝不重蹈旧辱,让父汗蒙羞,父汗亦不必为此彻夜难眠——全当儿臣没有回来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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