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蒙元]风刀割面(339)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叶李言罢,屏息许久,始终不敢抬眼。皇帝积威甚重,不语时,那股无形的压力更为迫人。叶李的脊背稍稍松懈,在皇帝的目光下,又很快打直,绷得像一棵松,再过了一会儿,后背的衣襟都要汗湿了。

忽必烈轻声笑了,满意地点点头,这便是无声的嘉赏。他示意叶李落座,而后又开口:“国家财赋不足已是大患,平准库胎本又将如何充实?”

此言一出,诸人神色俱是一凛。理财之策可以说的轻巧,筹来真金白银才是真正的难题。中统钞贬值的根本,便是没有足够的银本作为准备金。皇帝筹措军需岁赐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充作胎本呢?

这次皇帝没给别人说话的机会,直接望向桑哥,君臣二人眼神一汇,已有默契。桑哥得皇帝默许,无所顾虑,笃定开口:“海内钱谷,中央及诸路官员率有欺蠹,侵吞渔利者,不在少数。朝廷宽纵日久,鲜有咎责。不如钩考天下,一则追征钱谷,以资国用;二则严惩官员不法事,肃清风纪,重振国法。”

一言落定,声如惊雷,在场诸人无不变色。先前答吉古阿散钩考,便惹得京师骚动,更是牵累太子,以致真金忧惧而死。此番桑哥竟不顾皇帝忌讳,重提此事,更要将钩考的范围扩至天下诸路,那后果恐怕不堪承受。

“臣以为不可!”未等皇帝开口,角落里已有人抗议,久未开口的赵孟頫陡然发声,让皇帝不免为之一惊。桑哥亦是讶然,再望向他时,眼里已写满恨意。

忽必烈一时沉默,目光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停留片刻,而后决然不顾,转而顾视桑哥:“内外官员果有欺盗,的确不得不查。若能追征钱谷,于国于民,都是益事。汝若能为此事,朕以汝为宰相!”

他的话语没有分毫犹豫,怕是早有此念。我内心一惊,脑中却乱无头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赵孟頫不甘地望着皇帝,却再无说话的机会。

“陛下!”安童隐忍多时,终不能忍,不待皇帝允准,近前道,“陛下莫非忘了太子之事?太子缘何而逝,陛下不明白?”

“这二者又有何干系!”皇帝目中有一闪而过的惊痛,旋即又恢复冷酷,语气亦是十分不耐。

安童见此,心丧若死,却又打起精神,毅然上前,撩袍跪叩:“昔日汉武帝惑于群小,大兴边事,急征苛敛,以致民力屈,财用竭,天下骚嚷,群盗蜂起;更有巫蛊之祸,牵累太子无辜身死……最后不得已下《轮台诏》,才得免亡国之患。史书明鉴,历历在目,陛下便全然不顾么!”

他切切谏言,面色悲戚,眼里几乎滴出血来,却只换来皇帝的冷漠。桑哥亦无谓一笑:“丞相言之过重。钩考天下,为的是清浊虚实,复核奸赃,严惩官员不法事,何至于敛及百姓?实乃利国利民之善事也。丞相何必忧心过度?”

桑哥的态度称得上温和,面对安童的严词指责,仍是笑如春风。安童视若无睹,只是摇摇头惨然一笑:“自古至今,聚敛之臣,言之为国为民,其所行之策,又何曾惠及百姓?上有逋欠之需,下必强征苛敛。权豪势要不甘自损,必将重负转嫁百姓。更遑论奸臣恶党,借此为名,剥害生民以自肥。历代奸凶酷吏,如此行事,不为少见。院使广闻博知,何不知史书也?”

安童冷冷望他,词锋甚利,逼得桑哥也一时无言。见皇帝亦是沉默,他犹豫片刻,终是心下一横,愤然进言:“陛下欲理财富国,心意难改,臣力不能回天,惟乞不用桑哥,别相贤者,犹不至虐民误国。”(3)

桑哥哪料安童如此直言,当即如遭掌掴,瞠目结舌,一张脸霎时惨白,全无刚才的谈笑自若。他呆怔半晌,待回过味儿来,眼里羞恨交加,兀自平复半晌,也难能忍气,只得可怜地望向皇帝,以求公道。

忽必烈却是出奇的平静,他已冷眼漠视许久,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突然笑了,轻轻踱步下来,走到安童面前,用脚踢踢他膝盖,示意他起身。

同僚面前,这番举动于他无异于羞辱。他咬住嘴唇,恨恨起身,望着皇帝,并无半分妥协的意思,因为忧急,眼睛泛红,几乎被激出泪来。看着他近乎偏执的倔强,皇帝脸上笑意更深:

“汝欲为百姓哭耶?汝欲为百姓忧也。卿既有此心,何不为朕分忧,为国分忧?汝乃朕之宰相,非民之宰相。不用桑哥,谁为朕敛财,卿可为之乎?若不可为,无复多言!”

安童闻言,如遭雷殛,犹如失了魂魄一般,眼睛空洞茫然,怔怔下泪,口中喃喃:“陛下欲富国,亦当取财以道,施发仁政。否则民不存,国焉在,陛下又何以自处?”

“可朕要救钞法、筹军需,以防乃颜!若乃颜兴乱,朕无钱粮以对,亡国指日可待!”

一声怒喝轰然响起,皇帝骤然爆发,声如雷霆过境,震得整座营帐摇摇欲坠。震怒之后,帐内犹有回音,而后是骇人的沉默,如致命的毒酒,慢慢沁入人的肺腑,迫得人几乎窒息。

“陛下欲敛财,总有一百个理由;陛下欲富国,也不止这一个办法;陛下欲用人,国人可用者岂止桑哥?臣今日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全在陛下。臣无复多言。”

安童冷淡一笑,抬头谛视皇帝,神色全无顾忌。两人沉默地对视许久,几乎又要酿成一场风暴。他却突然收回目光,正色一拜,而后不顾皇帝意旨,径自离帐而去。

第242章 钩考

看着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皇帝一时惊愣失语,待回过味儿来,不由气结:他向来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对他而言,安童的行径太过傲慢,皇帝何时受过这样的藐视?

“丞相性情耿介,并非有意,陛下又何必置气?”桑哥观望片刻,淡淡一笑,上前解劝。

忽必烈仍面色森然,牙齿打颤,气得浑身发抖。不意间抬眼望我,目光中更带了几分迁怒。我心底冷哼一声,索性别开了目光,不予理会。皇帝愈发忿然,转顾叶李和赵孟頫,二者皆是敛眉低首:两人不过是新晋的南人官僚,对此又怎能插得上话呢?

忽必烈兀自气闷半晌,也觉得没意思,只得把这股怒火强压下去。待他平静下来,桑哥又小心探问:“如今丞相和陛下各执一词,互有抵牾。臣愚钝,钩考一事,究竟应该如何,还望陛下明示。”

他如话家常,语气再寻常不过,皇帝闻言却眸光一寒,眼神也变得劲厉,眯着眼冷冷逼问:“你少装糊涂!朕的意思,还不明白?立即着手去办!”

皇帝气势凌人,冷酷下命。饶是盛怒过后,也绝非意气用事,他想必早已拿定了主意。

赵孟頫堪堪抬眼,眉头深皱,望望皇帝面色,欲言又止。叶李仍是不发一言。忽必烈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留下桑哥,让余人皆退下了。

……

鹰架处离皇帝营帐不远,我走近前来,立在一侧,看着昔宝赤放出鹰隼,又一只只召回来,喂水喂食,百般伺弄。周遭天鹅被猎杀几近,海青往返飞了几回,最后仍落回鹰架,精疲力竭。我百无聊赖地看了许久,已等得十分不耐,直到此时,才见那人从皇帝营帐里走出来。

桑哥甫一出帐,便有内侍簇拥上前,殷勤地迎送,而他亦十分坦然,任众人团团围簇,争先恐后地赔笑问好。

便是连丞相也未有这般威风,他尚未拜相,派头却已摆足。我心底冷嗤,旋即不做他想,轻轻喉咙,遥声开口:“院使大人!”

他闻声驻足,待看清我,也未觉惊讶,立时趋步上前,作揖见礼:“臣怠慢了,公主有何吩咐?”

我也不言,抬脚走向营帐西侧的密林处,这里清净冷僻,再无闲人。桑哥见状,也不多问,识趣地跟了上来。待我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他也一并停住,与我隔出恰到好处的距离。

上一篇:舌灿莲花朵朵开 下一篇:大力嬷嬷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