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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348)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庆幸:也许正是这种难以相守的痛苦,才让我们拥有经久不灭的激情。

心绪交杂,我一时伤神,忍不住又咳起来,眼里滚落温热的泪滴。安童闻声惊起,一面轻抚我的背,一面下榻取来热水,待我稍稍平复,喂我饮下,我仍急促地喘息,双颊已咳得通红。

“服了御医的药,还不见好么?”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脸上再无笑意。见他神色郁郁,我只得安慰道:“今日冒雪行路,不小心着了寒,便咳得厉害。往日便不会如此,你放心好了。”

他却放不下心,待我呼吸平稳,才在我身侧躺下,眼睛凝然出神,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他为我忧心,越发难过,抱住他胳膊,小声劝道:“早晚都会好起来,你担心甚么呢?你就高兴点儿,不好么?”

他见我哀声乞求,一时心痛,几欲坠泪。转过身来,将我搂入怀中,在我头顶轻语,声音透着悲戚:“除了你,我已一无所有。你一定要好好的,否则,我该怎么办呢?”

“你是想到哪里去了?”哪料他忧虑至此,我不禁失笑,而后又是一阵轻咳,待缓过神,才道,“我只问你,若是罢相,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见我问的郑重,便认真思考起来,良久,才低声问:“你可记得马可.波罗?那个威尼斯商人,尼可罗.波罗的儿子……”

他陡然提出这个名字,宛如天方夜谭一般,让我如坠幻梦,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他绝非戏言。可我仍是忍不住笑了,他不明所以,皱眉道:“这个人,你记不记得?”

我笑着点头,他见我浑然不信似的,一时不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道:“前番伊利汗国阿鲁浑汗的王妃病逝,伊利汗特遣专使前往元廷,欲求娶宗室公主为妻。陛下准以卜鲁罕部的阔阔真下嫁,命波罗父子伴公主同行,乘海船到波斯,送公主成婚。”

“你是想……”

我陡然睁大了眼睛:这个想法看似遥不可及,哪知却有近在眼前的机会。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辗转半世,我原以为一切已山穷水尽,哪知命运陡转,别有洞天。如果真有这般绮丽的幻梦,我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又何必在现实的泥潭里苦苦挣扎?

见我眼里神采焕然,他不禁笑了,轻轻吻我,呢喃道:“我欲以送嫁为名,与波罗父子同行,你可愿与我一起?海外诸国,你可愿同我走一回?”

我自然是愿意,可想到眼下光景,一时发愁:“只能等我病好,才有机会……”

“那是自然,”他得知我心意,嘴角已泛起笑意,静静凝视我片刻,笃定道,“为了我,你一定要好起来。”

……

自安童提出海航一事,我多少有了盼头,心情振奋,可病情却不见好转。得知此事,忽必烈也越发忧心。我卧病府中,不能进宫请安,皇帝便拖着老迈之躯前来探视。正月过后,他探望我的次数愈发频发起来。

每次前来,皇帝必亲自嘱托御医,悉心诊治,御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可我病情却反复不止,总不见好。皇帝忧在心头,却还心存希冀,只望我熬过这一阵儿,总能好起来。在我身边,他话家常、谈儿孙,却绝口不提朝事。我隐约风闻桑哥种种不法事,想要问皇帝,他却避而不提。

忽必烈特地开恩,允许安童入府探视。眼下他挂名丞相,只是虚职,哪有实权?除了处理琐屑公务,每日探望我,竟成了难得的消遣。每天能见到他,我自是宽慰,但总觉得不是滋味。他若做个真正的丞相,哪有闲暇日日至此?

二月下旬,皇帝自柳林返。半月未见,皇帝并未前来看我。我只道他朝事繁忙,不觉有异。可几日过后,也未见到安童,我才真正忧心起来。

托巴根总管打探,才知皇帝召集众臣议事,可又有何事,连日不见人影?我心里越发忧愁,遂决意入宫一探。

府内众人劝阻不得,只得从命。我拾整妥帖,乘车前往禁庭,久未入宫,宫里的面孔竟已生疏起来。他们却认得我,见我下了车,纷纷喜不自胜:公主的病情似有好转,对皇帝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我心里苦笑,也不解释,只是问皇帝所在。老宦者将我引到大明殿,陪笑道:“陛下同相公们正在议事呢,公主欲求入觐,老奴可代为通传。”

我在殿外等了一刻有余,才得准入内。待我入殿,众人皆面有异色,殿内气氛透着莫名的诡谲,我微觉不适,却也不多想,只向皇帝见礼。

“你怎么来了?不好生养病,进宫作甚?”忽必烈皱眉道,言罢,忙让我入座。可他言辞闪烁,越发透出一股怪异来。

我佯作不察,径自落座,笑道:“儿臣想念父皇,便来看看。父皇素来许我与闻朝事,今日来此听听,又有何不妥?”

皇帝一时无言,默然半晌,才挥挥手,准朝官继续奏事。我下意识探望,那人正是桑哥。他看见我,眼中也生出几分警觉,犹疑片刻,才道:

“臣乞奏安童丞相数罪,不知当不当讲……”

听闻此语,我先是一愣,继而一笑,至此才彻底明白刚才众人忧虑所在:他们只是忌惮我而已。想到这里,我不由笑道:“安童果有疑罪,丞相又何必犹疑?当讲则讲。”

一言既出,忽必烈纵然想要回护,也是不能。他面露尴尬,几乎不愿直视我,我倍感诧异:原来在皇帝心中,我还有这般分量。

而桑哥所指之人,正立于众臣之首。名义上尊贵无匹的丞相,眼下竟成了被人指摘的罪臣。他似乎已接受这既定的命运,听到弹劾之语,面上也全无波澜。只有看到我的那一刻,眼里才有了情绪。可他又避开目光。我心中一叹:他定是不愿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我相见,更不想让我眼睁睁见证他的狼狈。

桑哥拿定主意,不再犹疑,展开弹章,侃侃道:“乃颜之乱平定后,陛下命安童丞相按问从叛诸王,其中多有平反。诸免罪者待丞相退朝,争相迎谢,至有执辔扶其上马者。安童却毅然不顾,扬鞭而去。臣等以为,宗室虽有罪,皆太.祖子孙,陛下族弟,丞相虽尊,人臣也,奈何悖慢如此!此乃罪一……”(1)

安童听在耳中,不由笑了,只用目光漫漫扫视桑哥,全无反驳的兴致。桑哥见他傲慢不睬,不禁恼羞成怒,进而奏道:“宗王与陛下同出一族,丞相如此行事,目无宗亲,尊卑无序,又置陛下如何地!?”

这是在逼皇帝表态。忽必烈见状,登时恼恨不止,他可以放纵桑哥专擅朝政,但不代表任由他挟制圣意。他冷眼觑视桑哥,思虑良久,忽而怒道:“汝等小人,何知安童之意!其明为羞辱,实欲使之改过耳!此事休得再提!”(2)

忽必烈意在包庇,这让桑哥始料未及,连安童也倍觉惊异。他怔了一会儿,而后低声笑了,不住地摇头,脸色似喜还悲。他实在不懂皇帝的心意:忽而贬之,忽而褒之,全无定数,着实让他无所适从。他只求辞去相位,为何都不能如愿?今日还要当着百官之面,受这等羞辱,当真荒唐至极。

桑哥眼见皇帝态度陡转,一时陷入被动,而今已公然弹劾,骤然罢手,倒像他蓄意构陷了。我体谅他的苦处,不禁笑问:“丞相口称安童身负数罪,敢问其还有何罪?”

桑哥环视一圈,见皇帝也在等待,只得开口:“昔日北安王(那木罕)以皇子僭祭岳渎,安童知而不奏。其罪二也。望陛下明察,参政吕合剌可以为证。”(3)

他竟连证人都已找好。我不由齿冷,只待二人如何对质。

皇帝闻言,亦沉下脸色,扬声道:“吕合剌何在?”

少时,只见有一人默然出列。他左右观望,似在犹疑,但见皇帝冷面相对,不禁瑟缩,待桑哥问话,才讷讷开口:“丞相谬矣。僭祭岳渎一事,安童实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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