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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347)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是以朝官皆低眉敛容,喑哑无言。

我冷眼观望许久,只觉皇帝这出戏实在毫无新意。而眼下朝官无言,也不能冷场,我只能勉为其难,思量片刻,便接口道:“陛下,中书省钱谷亏欠一事,郭佑、杨居宽违惰耗失,罪无可疑,安童身为首相,岂可置身事外?下僚有罪,上宪亦当引咎辞职。眼下既有桑哥,依我之见,安童这丞相便罢了也无妨。否则,二省并立,两相并立,有违古制,全无道理。陛下以为如何?”

一言既出,在场诸人无不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我向来袒护安童,哪料今日竟附和奸党,落井下石?实在是出人意料。朝官们全都百思难解,面面相觑,更有汉臣愤愤难平,已开始出言谏阻了。

既然有人出头,很快便有旁人附议。直言中书省亏欠乃阿合马、卢世荣奸贪所致,归罪于安童毫无道理,他虽为首相,不过是为下僚蒙蔽罢了。既有罪臣伏法,何必殃及于上?丞相素以贤闻名,又岂会贪图小利?

朝中顿时哄嚷不止,乱糟糟成了一团,全无秩序。而众臣交口议论的那个人,却被人冷落一旁。安童置身于漩涡之中,悄然默立,任群言汹汹,也不受其扰。他全然陷于自己的心事中,脸上茫然若失,怔怔出神。我的目光穿过人潮,遥遥凝视他,却无法体察他内心的孤苦。是我贸然开口,才将他置于舆论的釜镬之上,任人熬煮,任人烹煎。

他可会怨恨我?他可明白我的深意?

我一时也没有答案。僵坐许久,只觉精力耗竭,身体再难支持,背上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喉中亦咳嗽不止。可这声音过于微弱,瞬间就被朝上的喧嚷所吞没。我咳了好一会儿,直到喉中溢满腥甜,才听皇帝开口。他早已忍了多时,满脸不耐:

“宰相废罢岂是儿戏?待朕熟虑,此事再议不迟!”

第248章 夙愿

集议过后,废罢宰相一事暂被皇帝搁置,朝中上下似乎达成默契,谁也没有再提此事。桑哥却被进封为尚书省右丞相。拜相后,桑哥为减少辖制,上书奏请皇帝,将中书省颁布宣敕之权,夺归尚书省。忽必烈竟当即同意。至此,中书省的职权被剥夺殆尽,成为一个徒具空壳的傀儡。

安童见状,屡次将中书省印上交,力求辞相,皇帝皆不允。君臣二人这般僵局,一直拖到了年末。

秋去冬来,我的伤病并未像预期那般痊愈,反而每况愈下。在撒儿都鲁遭遇的那一箭,彻底摧垮我的身体。箭伤虽好,肺疾却全无起色,在寒冷的冬季,反复发作,饶是御医日日视诊,也不见好转。

至元二十五年元正,我几乎未能出席受朝仪式。想到新年伊始到底要讨个好兆头,便命诺敏为我梳妆打理。巴根总管忧心忡忡,劝了几次,我仍是执意前行。乘车赶往崇天门时,外面已纷纷扬扬下起大雪。

文武百官都在此等候,太子妃阔阔真和皇孙铁穆耳守在前列,我穿过人群,走至二人身边。此时风雪猛急,呛得我咳嗽不止,阔阔真不由嗔道:“公主尚未病愈,不好生在府上养着,何必吃这个苦头?”

铁穆耳也皱着眉,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姑姑在撒儿都鲁受伤后,身体便一直不见好。御医开的药,便全无效果么?爱薛去看过没有?”

母子二人皆是满面忧愁,我不由嗤笑:“好了好了,不必担心。这天气冷,病情便难好,等冬去春来,天气暖和,我便好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是病过来的,却不妨事……走罢,礼官已报时了,别误了吉时,坏了父皇的好心情!”

我催促道,跟着二人一起入殿。皇帝早已坐在御座之上,见我入殿行礼,颇感意外,担忧地开口:“你还病着,何苦劳顿来此?朕知你心意便好了。既行了礼,便回府罢。”

我摇摇头,在宫人的导引下就座,而后道:“府内太过冷清,新年伊始,我还是喜欢热闹些。”

皇帝闻言,一时悯然不语,看得出他心里难过,我亦低眸不言。片刻,他才开口:“好孩子,只要你把身体养好,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我的心蓦地一沉,没由来的异样浮上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不作他想,只是笑道:“父皇又在担心什么?我这身体固然虚弱,可御医日日调理,又怎有养不好的道理?”

他见我仍有心情说笑,一时宽了心,愁眉舒展开,脸上也带出新年的喜气来。

不多时,鼓乐齐鸣,诸王驸马、文武百官、各国使节纷至沓来,一一入殿献礼祝贺,好一番热闹的场面。待众人坐定,丞相又代表文武百官三进酒,为皇帝送上新春祝福。

可是此次敬酒的却是桑哥。他专擅朝权,犹嫌不足,连这般礼节仪程之事,也要抢个风头。我心下喜悦全无,只觉厌恶。

案上的美味珍馐越发无味,我难以下咽,潦草地吃了两口,便再无胃口。有宗王和朝臣上来敬酒,我也只浅浅沾了沾,不敢多饮。酒过三巡,诸人喝得尽兴,一时省了礼数,殿内便嘈杂起来。满殿的喧哗震得我双耳嗡鸣,枯坐了一会,只觉身体越发不适。

“你又何必过来呢?”不知何时,安童持杯行到我身边。见我神色怏怏,不由担忧。

我看见他,心里才高兴起来,身上的不适也连带减了几分。刚刚桑哥代百官祝酒,出尽了风头,可他脸上却看不出半分落寞。我回想适才情形,越发替他委屈起来:“你为何不以丞相之名,向陛下三进酒?”

闻言,他脸上笑容一滞,再想强颜欢笑,也勉强不来,静静在我身旁坐下,沉默许久,才苦笑道:“我连这个丞相都不想做了,还在乎这点虚名?你是为此难过?不值得。”

他脸上透出茫然,似乎并未想好今后的出路。他想辞相,皇帝不允;他想用事,手上无权。如此不上不下,不明不白,任谁也不会好过。何况他风华正好,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有作为的时候,怎忍白白虚度呢?

安童凝神望着桌案,无意识般端起酒盏,淡淡呷了口酒,可酒入愁肠,便如烈火一般灼烧肺腑,他不禁皱眉,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忍下这口辛辣。

我和他静静对坐,出神地望着满殿喧嚣,仿佛这世间的热闹与我二人无关。这歌舞再好,美酒再醇,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繁华落寞。纵然金玉满堂,锦绣成堆,也难以填补内心的空虚。可惜我这青春韶华,竟已在漂泊潦倒的半生里匆匆流逝了。

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我观望许久,忽觉无趣,内心的疲乏如浪般袭来,几乎将我击倒。拽拽他的衣袖,低声道:“送我回去。”

……

殿外风雪无尽,纵然坐车行了一路,待回到府中,浑身也被寒意打透。进了暖阁,我仍觉得身上冰冷,诺敏忙吩咐仆从生起炭火。我缩在榻上,身体还是暖不过来。

安童看我抖得厉害,而后又咳嗽不止,便不放心走了。遣退了旁人,他脱去外氅,抖掉身上寒意,在我榻边坐下:“还冷吗?”

我点点头,身上发冷,皮肤却是烫的,全身乏重,一时又没了精神。我倚着枕头,出神地凝视他,眼里透着依恋。他看在眼里,心下会意,忍不住笑了:“我抱着你。”

他便如之前那般,脱掉外袍,只余一件中衣,披着衾被,将我裹入怀里。待我靠上那温暖坚实的躯体,才稍觉心安,身上仍是发烫,却不像刚刚那么冷了。

他不忍出声扰我,就这么静默地拥抱着,即便是同衾共枕,也并无半分旖旎遐思。我们平静相拥,这感觉亲切又熟悉,恍惚间让我生出错觉:我们这样,竟像一对相守多年的寻常夫妻了。

如果我们真做了夫妻,又会是怎样?我是否会心生厌倦,而他可还会爱我如初?没有经过时间的磨砺和考验,这个问题便永远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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