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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351)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像你这么慢,今日就不必骑马了!”他轻嘲道,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径自抱着我出门。马匹早已备好了,是一匹驯好的走马。毛色洁白,外形英气,我从未骑过它,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他将我送上马,而后踏蹬上来,稳稳坐在我身后,俯身捞起缰绳,催着马缓缓走了起来。只那一刻,记忆便如潮般涌来,时光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夏日,他骑着格日勒带我奔出去的那一刻。

小马起先只是小步慢走,待到了马场,看见敞阔的土地,便再也耐不住性子,搓着蹄子,跃跃欲跑。凉风拂面,涤荡了一切愁绪,我的心也随之激荡起来。感受着我的情绪,他低下头,在我耳边沉声问道:“还撑得住吗?”

我笑着点头,他便不再多言,拥住我,马鞭响亮地甩了出去,小马四蹄生风,在马场上肆意跑了起来。

春天的风清冷又柔和,拂在脸上舒服极了,我仿佛也变成了一缕清风,在云端自由穿行,甩开了一切羁绊。

阳光和煦温暖,照在柔嫩的青草上,万物熠熠生辉。一切都有崭新的开始。马儿跑得越发迅疾,快意地随风驰骋,有那么一瞬,我只觉所有往事都随风而去,身心无扰,心神安宁。

我们足足跑了三圈,才觉尽兴,安童在我身后唿哨着,又让马儿跑了好一会儿,小马老老实实地停下来。我们坐在马背上,深深地呼吸,只觉驰骋带来的疲惫都让人畅快适意。

春风萦绕而过,阳光照面而来。春草初生,漾满了绿意,我心里也漾出了久违的柔情。安童依然安稳地护在身后,无声地守望着,感受着我每一分情绪。

我转身看他,阳光轻柔地掠下来,深邃的轮廓被镀上金辉,俊挺的脸庞光华流转,那一瞬宛如神祇。我微微出神,只觉眼前过于耀目,下意识别开双眼。他却俯身下来,噙住我的嘴唇,辗转着亲吻,柔软的舌尖渡过来,宛如初生的春草,带着清凉的气息。

我们好一会儿才分开,彼此靠着,忍不住微微喘息。不一会儿,我又觉得肺腑灼烫,抵着他胸膛咳了半晌,才平复下来。

“我们回去可好?以后总有机会。等你病好,我们还可以出海,去缅国、去真腊、去须文答剌、去天竺、去波斯……海外诸国,我们一一游历,好不好?”

他凝神看我,眼里是热切的企盼。我不禁动容,沉默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件准备已久的物什。

安童下意识接过来,稍稍辨认一会儿,才认出是他送给我的那块春水玉。十多年来,我一直把玉带在身上,片刻不曾离身。而那通透清澈的美玉,一如往昔,莹洁无暇,温润如初。

他疑惑地看着我,缓缓摇头,难解其意,眼里却渐渐泛起了悲伤。我微微一笑,将玉佩按在他的掌心,沉默了一瞬,才定定开口:

“你若有机会出海游历,便带上它,就像……带上我的眼睛。”

第250章 金秋

至元二十五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些。入了八月,北风就一阵儿紧似一阵儿了。

此日皇帝起得格外早,想是昨夜未能安睡,晨起后便陷入了莫名的躁郁,无端发起了脾气,早膳只用了一半,就尽数泼在了地上,被奶茶浸泡的地毯湿溻溻的,污秽不堪。小火者跪在地上小心擦拭着,动作只慢了些,就被皇帝一脚踹倒。

心知皇帝是故意撒气,领班的老宦者也不敢深劝,只能眼巴巴看着小火者偷偷揉着屁股,暗自叫苦。他却也疑惑:皇帝虽然年老,却不昏聩,更没有无端发作的时候——今日这般,又是怎么了?

“叫人即刻安排,朕明日便回大都!”

皇帝坐在榻上吼道,胡须虬结,暴躁不已。老宦者听了,更觉荒唐,小心开口:“陛下,眼下才八月上旬,回去怕是早了些罢……”

“朕心里堵得慌,却是一天也呆不得了!”皇帝嘟囔着,又喃喃自语了一番,而后突然安静下来。老宦者惊讶地偷眼去瞧,却见皇帝倚着坐榻,眼神发直,过了一会儿,眼圈一红,竟落下泪来。

“朕心里就是不好受!就是不好受!”他喃喃不止,像个负气的孩子,情绪莫名失控。老宦者心里一揪,连忙上前安抚,皇帝只是咬住嘴唇,极力忍着,可眼泪仍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陛下想回去,老奴这就着人安排。只望您切莫伤怀,以免伤了龙体……”

好说歹说,才把皇帝的情绪稳住,等老宦者从皇帝寝殿出来,后背都湿腻腻的——却是急的。额上也是汗珠,他一边擦着,一边往外走,却被一个急奔过来的身影撞得趔趄。

“不长眼的猴崽子!”

安抚了皇帝半天,他早就失了耐心,张口便骂起来。那个愣头青骤然止步,看着气急败坏的老宦者,忙不迭地请罪,身子不住地发抖。

“他即便冲撞了我,何至于吓成这样?”

老宦者心里犯了嘀咕,不禁用眼去瞧:只见这小火者脸色怪异,一阵白一阵红,眼神飘忽,额头冒汗,像是捅下了天大的篓子一般,全然失了魂魄。

“到底何事?慌慌张张,丢了魂似的……”他一巴掌将小火者拍醒,当下教训起来。小火者一激灵,扑通跪下:“我的爷爷,快救救小的!不花、粘罕他们欺负我,叫小的去传信——这等信儿,我怎敢往御前递呀!”

老宦者心下一沉,顾不得骂他,急问:“什么信儿?”

小火者哭丧着脸,支吾了一阵,才挤出一句话来:“陛下心里最疼的那位,前些阵子……薨了!”

脑子猛地一阵眩晕,老宦者也似丢了魂魄,扶着廊柱缓了半晌,才缓过来。他抬眼望天,苍灰的天幕上不见日光,一片惨淡,不由得紧了紧外袍:这上都的寒秋,一眨眼就逼到了眼前。这天儿还真是冷了啊!

他兀自想了一会儿,突然一脚将小火者踹起来:“走罢,愣什么!这等消息你还敢瞒着?算我倒霉,今日陪你一道罢!”

老宦者极不情愿地又挪回了皇帝寝殿,心想:陛下明日,怕是当真要回去了!

*

每到暮色降临,宫烛次第燃起时,便有近侍过来,将他引到皇帝的宫殿里。

他会在夜色中经过镶金镂银的殿宇,穿过如梦似幻的花园,来到那铺着流苏软垫的寝阁里。皇帝早已穿好丝绸寝衣,趿着缎子拖鞋,靠在御榻上,耐心等候他的到来。

今晚同每次一样,皇帝仍嚼着阿拉伯茶——这种从阿拉伯半岛传来的邪恶植物。他不止一次劝说皇帝戒掉此物,皇帝却不以为然:

“它能镇痛,又能解乏。嚼着它,朕才觉得有了精神。”

皇帝脸上仍是挂满倦怠,一场彻骨的悲伤,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苍老的躯壳里盛放的,是同样衰朽的灵魂。他一定是太过寂寞了,才会从那些荒诞的故事中寻求慰藉。

可他不得不承认:皇帝是一个绝好的听众。每一个这样的夜晚,在他的讲述中,皇帝跟着他,将帝国山水一一走遍。从萨莱到不花剌,从撒马尔罕到哈剌和林,从斡端到甘州……高山长河,荒漠绿洲,都有他的足迹。通过他的故事,皇帝内心的空虚得以填补:似乎只有借助于此,这个孤独的君王才能驱驰到每一寸疆土,才能在脑海里建构起那庞大而失落的帝国。

“马可,你们何时启程?”他刚在流苏软垫上跪下来,皇帝便蓦地开口。

“回陛下,今年年末,我和父亲打算先到刺桐,从那里坐海船,护送公主去伊利汗国。”他低着头,谨慎开口。

“你走之后,朕就听不到你的故事了,也再没有人来给朕讲他走过的城市了……”皇帝一口吐掉嘴里的碎叶,眼里突然溢满了悲伤。

“陛下何必忧愁?等安童那颜回来,就能带来海外诸国的见闻和传说了。”

他试图劝说,却勾起了老人沉埋的心事。皇帝一时陷入了沉默,迷茫的眼神很像大漠上寂寥的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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