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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5)

作者: 究言 阅读记录

“为什么不要说?”他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冷,真冷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别做梦了吧,你明白吧。”

“我要你别讲了……别讲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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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杳的话飘呀飘,不知道飘到哪去了,耳朵听不到,太小声了。衣襟上欢宴留下的印渍似乎在眼前摇晃,告诉自己,现在毕竟已非以往。十年了。原来已经十年了。从他初见他,十二年的光阴,已不留痕迹。

头有些晕,这没什么打紧,于周杳而言不过是旧疾。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有种被抽了一耳光的疼,这疼好像是因为累。在拍着胸口缓过来的那时,幻觉一般的往事骤然清晰,一帧一帧,慢慢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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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周杳和江海潮分坐了马车。井国和翼国解除了侮辱协定后要送质子回国,周杳忘记了那天江海潮的表情,只记得自己很难过。

为什么而难过?这理由江海潮不晓得,因为他是不屑于了解这个的。所以至今还记得被送回国的前一天半夜,周杳在江海潮的怀抱里流泪,压抑着呜咽,江海潮睡眠浅,还是被吵醒,半梦半醒,看着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从那次宴会后再没有亲昵举动,江海潮对待他始终出于礼数。他却像着魔了,半夜跑到江海潮的房间去,拥紧他,想努力,想和他说说话,想争取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冷静的语调,不带任何起伏,响彻整个空间。

周杳僵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他不甘心,他晓得,他不甘心……他明白自己是有野心要争夺势力,可那是,一切都抛之脑后,他含着泪,一边笑一边发抖,哀求:“江海潮,你救我一次好不好?我知道你不愿意,可你可不可以再替我选一次?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心里有一处在悄悄地陷,静寂无声,被自己吓出的冷汗在死寂中掉落,原来还是说出来了。“我不想走”,是他最后做出的挣扎吗?

江海潮不晓得这些,或许他明白的,只是不放心上。那天他的声音特别冷酷,而且还夹着懒散,望着失态的周杳,他一直没说话,眼睛里摆舞着烛火闪烁的光,平淡如常,不为所动。

他一把推开周杳,少年踉跄着伏到锦被上——

“别任性了。”江海潮的脸看不见,因为他是埋在被褥上,只听得冷透的声音不带感情色彩地响彻,低低的,回旋似咒语,“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吗?等这一天,你可以回国去证明你的实力,报复那些当年随便把你送过来做质子的人。你要放弃?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不会救你第二次了。你该自己救自己了。”

江海潮说着翻身想下床,周杳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慌了,没来得及消化他说的那些话,猛然跃起抱住江海潮的腿,死死抱住不动弹。那个人挣脱着他,挣不开。十七岁的少年有使不完的力气,更何况在心急如焚的情况下。

江海潮没有再动,他发现周杳不对劲。手下意识抱着他,漠然地听见那孩子语无伦次地絮叨着毫无意义的话:

“我其实也、其实也知道,你不会再管我了。只是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明白我该往哪儿去。我回去就真的是自己一个人了……”

一口气卡在那里,周杳抬起头拍着胸脯在一旁咳嗽,感到所有东西都要咳出来了,晚上没吃什么,周杳还记得那一天他在一桌子的菜面前告诫自己多吃一点,可是挨了一个时辰,还是缩到床上去了。窗外月亮亮到可以扎破窗纸,除了一个圆白色的物体外,其余都很暗淡。

周杳一下子就停下来,没再说傻乎乎的话,呼吸着,头慢慢垂下去。

他说:“当我讲些傻话,你会帮我保密的,至少这一点你值得信任,对吧?”那一刻,他竟然笑着,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

次日太阳很烫,坐在马车里依旧燥热难当。周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或许没有,只是堵得很。车的颠簸到河际止了,有人挑开帘子让他下去,他也就木木地下去,外头列着一队侍从兵,严肃的神情。

“回去了——”周杳竟然看见了自己儿时的乳娘,其实已有十几年不见,可乍一见面便认得。他下意识地后退,故乡,故乡的味道扑面而来——那一刻空气里汹涌奔腾的是什么,他一瞬间就了然了,深切地明了了,世界好像在倒转。心里有谁在喋喋不休,原来不想回去,一直不想,恶狠狠地排斥着那一切,沼泽的臭气挥之不去——可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微微一笑,行了礼:“见过柳嫂,久不见你,都快认不出来了。”

柳嫂和其他的人先上船,周杳眺望着那道河边坝子,目光冻结,滞在那里好长时间不动,好似出了神。

周杳转过身,看见了那个戴面罩的人,笑容就开花了,他安安静静地道:“我前几天在想,到了和你告别时,我要说些什么。现在我晓得了,那些话,不必对你说了。我十七岁,再不夺权来不及。我是时候该做我自己的事,太晚了不好。”

江海潮还是那样笑着,没心没肺的样子,漠然得很。

周杳心里忽然痛了,没有来由,他想他爱着这样一个人,神态毫无破绽……这样一个人……爱着他,总是抱着该死的期望,再破灭。

周杳咬牙,冲上去,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用尽力气拍打着江海潮,果然即使下重手也听不到回音,闷的。周杳落不下泪来,压低了声音控诉,“我不会忘了……不会忘了……是你□□了我……我会报仇!我会回来!你要等着我!”

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微微笑了,血漫到了嘴里,咸咸的,泪水一样。

自欺欺人的宣告完毕,周杳跑开了,没再回头。周杳从那一刻把绑在自己身上的风筝线交给了一个永远不会被触动的人,开始诅咒般的飘零,不知取名为什么的怒火,在冰凉中燃烧。

持续地烧。直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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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明白,我离开你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是假想里的开场白,周杳一直以为,自己会对那个人这么诉说,可每当开口,却被悄悄更换成了不知原因的哑然。十二年了。日子原来这么容易过去,又如此难捱,就像是停止了一样,而凋零的回忆,反而将过去的空缺都补上,比刚刚经历过还要真切,叫人无奈。

江海潮在笑,他的面孔苍白得像鬼,笑容却是极其讽刺的模样,夹裹着容易让人误解的温情。他和十二年前的他又不一样了。他又似乎没怎么变呢。光影重重,周杳看着他觉得恍若回到了初次见他那一刻,那日若要顶撞,再来一次就不是“你不要碰我”,而是要怎么肆意怎么骂,骂得再痛些,再狠些。

他的笑真好看。心里的瞳孔仿佛不忍看地闭了一下。

周杳怔怔地看着江海潮,看了半天,想露出一抹笑来,却发现被野心控制太久,连笑也不会。便木讷地,平淡地开口,开口一长句自己也没有预料的话,“其实我的确无理取闹得太多了。”

江海潮的眼睛划过周杳的脸颊,在凝神间捕捉到一丝清澈——他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肯定地判断:“你哭了。”

周杳木然的眼角的确划过了什么,他自己是知道的,心底在偷偷说,别指出来,别指出来,求你呀。他到底是听不见别人的心,还是一语道破。

“看来你是真的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值得吗?”江海潮静静地凝望着他。

这里很安静,每说一句话回音倒比讲的话要大,心里也有触动,似余震。门外孩子与侍卫交谈着。“为什么不能进去?”“丞相和那人在里头——你把东西放这吧,到时候我送进去好喽。”“不!让我看看他!偷偷的不会是想杀他吧!我早知道你们不怀好意,当初就是你们抓他的,你们要折磨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