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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门之下(139)

栖迟心神一凛,挥了下手。

护卫自行退远。

伏廷止步,月色披在他身上,自他肩头至脚下,周身描刻,走线如刀。

他抬起一只手,手里拿着那只锦囊:“我问你,这里面是什么?”

栖迟说:“不过是一些店铺地契罢了,都是北地境内的。”

何止是一些,整个北地的都在了。伏廷咬牙:“那最里面夹着的文书又是什么?”

她沉默。

“你在打发我?”他声沉着:“还是要跟我决裂?”

夜风吹过,栖迟看着脚下拖出的淡薄人影,回答不上来,难以回答。

伏廷走近一步,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你早就想好了是吗?”

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是。”

“你想的就是将我撇开。”他声更沉:“你想干什么?”

栖迟更不能回答了。

伏廷忽然拖着她的手在胸口一按:“你不是想要这儿吗?我伏廷一身铁骨,唯有这颗心不值一提,你想要,来拿啊!”

栖迟心中一震,被他的低吼震慑地抬起头。

从未见他如此压低眉目,半明半暗的月色里,一双眼沉得可怕。

“说话啊!你对我全是虚情假意?”伏廷紧紧盯着她:“你我做夫妻以来种种都是假的?”

栖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手被他紧抓着,心也像是被揪紧了。

始终没见她开口,伏廷声音忽的哽了一下:“李栖迟,你我谁才是石头?这么久了,我都还没有将你焐热。”

栖迟竟看见了他泛红的眼眶,心头一窒,酸楚难以言说。

她见过他刚硬的时候,寡言的时候,甚至使坏的时候,霸道的时候。他是北地的英雄,也是北地的情郎,何曾有过这样的一面。

伏廷喉头滑动:“你我连占儿都有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她面前问出这个。

栖迟张了张嘴,他看着,霍然松开她,退了一步:“算了,我瞧不起我自己。”

他将锦囊在她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栖迟脱口唤他:“三郎。”

伏廷停步。

“他日……我还能不能回去你们身边?”

他日若她还好好的,还能不能回去与他们父子团聚?

“我不等什么他日。”他上了马,扯缰驰出,消失在夜色里。

栖迟下意识地跟着追了好几步,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身影。

第八十四章

光王府迎回了久违的主人。

虽然已离开很久, 但府中一切如旧。

一群老仆将四下都洒扫过了, 府兵严严实实地守在了各处。

栖迟入了府,连披风都未解, 先带着李砚去了祠堂。

这里终日有人照料着,香案洁净如新,牌位前的供品都是每日必换, 一截香烟袅袅地竖在坛中。

栖迟说:“我现在就将路上提到的缘由告诉你。”

李砚早有准备,添了柱香, 站在一边看着她,认真地听着。

栖迟说地很慢,也很简练。

光王府的遭遇, 圣人如今的态度……

话没有说多久,李砚却像是听了很久,一番话入耳, 他脸上已满是震惊:“父王他……”

栖迟看着他, 又轻又缓地点了个头。

李砚后退两步,眼神茫茫然一片空洞, 脑中还有当初父王将他牢牢护在身下的记忆,之后就只剩下父王躺在榻上的画面, 缠绵日久的病榻, 日益萎靡的面容, 一日日消磨掉了外人口中赞为“玉人”的光王。

以往邕王世子带头骂他是扫把星,他也以为自己是最晦气的,出生没了母亲, 后来没了父亲,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落在了他头上。

原来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他惊愕之后,陡然捏紧了拳,转身就跪了下去,面朝上方牌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抬起时额头上已红,甚至有了血印子。

栖迟抽了帕子过去,给他轻轻擦了擦,在亲口告诉侄子这些话后,她自己反而很平静。

“恨吗?”

李砚拳握得关节作响,眼中泛着水光,说不出话来。

栖迟抬手按住了他肩:“恨也要忍着,光王府还无力报仇,你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你自己。”

李砚终于抬起头来,无声哽咽。

栖迟默默看着,明白他眼下心里有多难受,自己也一样,也只能由着他熬到平复。

许久,李砚如梦方醒,抬袖在眼下一擦,站了起来,忽的竖起三指,对着祖父母和父母的牌位,嘶哑着声道:“今日所知,永世不忘。”

哪怕还无法讨回公道,哪怕永远也讨不回公道,他也绝不会忘了他父王和光王府经受的一切。

栖迟看着他站在身侧,如今越发轻易的从他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她自袖中摸出那枚私印递给他:“光王府的兵马只能由光王亲自调动,你尚无资格动用,但皆由我光王府所养,凭你父王私印,若遇急难,让他们保你一程应当不难。”

李砚双手接了过来,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字,又想起父王,红着眼看着她:“姑姑为我一路筹谋至今,却不妨天家早已锋戈相向,事已至此,到此刻您也仍顾念着我,真值得吗?”

她蹙眉:“说什么胡话。”

李砚垂了下头,又抬起来,攥着印章道:“不是胡话,若天家执意要这光州,我便给他好了,父王已没了,我不能再连累姑姑。”

“交出封地就会被送去长安,圈养在圣人脚下。”栖迟低着声,脸冷下来:“在他耳目下,一旦被发觉你已知晓你父王往事,只有死路一条。你别忘了,当初那次山洪若不是你父王以命相护,你也早就一并死了。那位何等心思,这两年未动你,只不过因为你倚靠已倒,不值一提,如今已变了形势,他岂会还一直留着你。”

李砚点头,眼眶更红:“正因知道,我才更不想拖累姑姑,姑姑已有自己的家,不应再背负着我这样的负担……”

“那我就该看着你去死吗!”栖迟霍然低斥。

李砚话被一断,再无他言。

是,若是今朝他与姑姑位置对换,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明知不该却仍不舍,这不就是血亲的意义吗?

他只是觉得愧对姑父和弟弟,要尽力保他的不只是他的姑姑,还是他姑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亲,叫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栖迟对着牌位站着,无声良久,说:“先出去吧,我上炷香。”

李砚默默走了出去。

门外,遥遥站着新露和秋霜,眼见李砚出去,秋霜跟上前去伺候,新露走过来,进了门,在栖迟身后小声说:“家主,刚收到官驿那边消息,大都护已离开,似是去长安了。”

栖迟点了点头,手上点着香。

新露悄悄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栖迟对着牌位默默上了香,看着香案上飘忽的烛火,不知怎么想起了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最终记了起来,她曾在北地的寺庙里为哥哥点过一盏佛灯,眼前便也是这样摇动的烛火。

也记起了寺中住持曾在点佛灯前说她心有挂碍,深沉难解。

后来又说她挂碍不解,难见本心。

她还记得自己回的话:我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天家让她哥哥家破人亡,她如今,拆了自己的家来保他最后一丝血脉。

她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只要压着不去想伏廷,不去想占儿,她似是的确可以做到的。

八月中,长安。

皇宫巍巍,帝王理政的含光殿前静穆无声,只垂手立着两个内侍。

午时未至,日头已浓。

含光殿门打开,伏廷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官服,走出两步,转头看了一眼。

殿门内露出帝王端坐的身影,微垂的头,已是难以遮掩的老态龙钟。

其御座前的地上,满是扔落的东西。

一眼过后他即转过了头,走下殿前台阶,回味着方才殿内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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