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喻的忧伤(3)
那些事,他没兴趣。
只是现在少荆河跟上了他,就像他下来得这么不巧,竟正好赶上少荆河帮完忙要走的时候。所以也不好说少荆河是跟着他,说不定人家只是顺路也去食堂而已。
这就让他有点懊恼。
因为一下就变成了要跟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搭话的局面,尤其是他已经不打算聘用这位仁兄的前提下。
他有意走得飞快,希望少荆河能识趣地自动和他保持距离。
奈何,也不知是这位同学不通人情世故,还是太想和他拉近关系,总之他走得再快,少荆河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边,害得他无法视而不见。
心下叹了口气,他盘算着不然就这么顺便把少荆河已经落选的消息告诉他吧?
然而话到嘴边,他又有点犹豫了。
为什么用人单位对应聘者都是电话通知?就是因为当面怕面对落选者的情绪不好开口,隔着电话才好公事公办地拒绝得干净利落。
甚至梁袈言本来连电话都不打算打。他本想直接发封邮件去到少荆河的信箱,管他什么时候看到,于双方都算万事大吉。
所以要不要现在先当没事一样闲聊,等明天再发邮件,给对方留个面子,也算是老师的一份厚道?
不过既然早晚都要知道已被拒绝,那少荆河即便是明天收到邮件,恐怕也体会不到他的厚道。只会回想起今天此刻,梁教授明明可以直言,却偏偏还在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聊,真是说不尽的虚伪龌蹉……
梁袈言倏地站住!
龌蹉--
他的心脏急跳起来。怎么又想到这个词?明明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和这个词沾边,它怎么又总会不自觉地跳出来打他的脸?
“梁教授?”少荆河本来跟着他的步速,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这会儿已经冲到了前面,连忙也跟着停下来。
“呃,我想起还有点事。”梁袈言也不看他,只自己匆匆回了身,又快步往办公楼走。
可没走两步,发现少荆河还跟着他。
“你怎么……”他很惊讶,同时又确定了少荆河果然是有意跟着他。
这个猜想一经证实,反而让他的心又沉重了几分--没想到少荆河这么看重这份工作……
刚才他虽然走得快,但也依然瞟到了少荆河正扣在长椅上的书,正是他的老师聂齐铮教授所著的《东古语通论》--看来他在办公室里所说的那些话也都是真的。
可惜了,要不是有最后那句跑偏的插曲,这个人本该是最佳人选。
“教授,”他不知道从跟上他少荆河就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现在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语带诚挚地说,“您有事的话就把饭盒给我吧,我去给您买饭,待会儿给您送过去。”
梁袈言更惊讶了,棕色的瞳仁亮得能照见人影,明晃晃地晃进他的眼睛里。
少荆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头到尾没露出过半个笑容,看起来反而更像个少有的正经人。
梁袈言没遇过这样的人,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给人一种认真得让人无法拒绝的感觉。
他望进少荆河的眼睛,很快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根源--这人的眼神就透着一股真诚,诚心诚意不带一丝虚假。
仿佛灵魂深处就带着一种本真的质朴。
可见这样的人思维比较单纯,更比较单线,所以之前莫名冒出那句话,梁袈言似乎可以理解了。
毕竟在这个学校里,关于他的流言满天飞,对他心存各种偏见的人也多的是,而眼前这个虽然直接,但倒算是最轻微无害的一类。
他忽然有些释然,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太小题大做。
“你不用讨好我,”不过梁袈言面上还是冷淡,“就算给我买饭,做这做那,我也未必就会让你当我的助手。”
少荆河漆黑的眼瞳平静无波地看了他好一阵,竟让明明身为老师的梁袈言又习惯性地移开了目光。
“不,梁教授,我只是也要去食堂,所以就想给您带一份饭也是很顺便的事。如果让您误会了,我很抱歉。至于那份工作……”他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拖沓迟疑,就仿佛在做一个心有不甘的告别似的语气说,“我会尊重您做出的任何决定。就算没有机会做您的助手,您平时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叫我。我是真心想为词典的编纂出一份力。”
第3章第3章
梁袈言的内心又被他的几句话说得泛起了涟漪。
涟漪中夹杂心虚与于心不忍。
少荆河像个外冷内热的演说家,言辞与时代格格不入却又饱含深情,随时随地都能一本正经又情绪饱满地说着那些只有在舞台上才能听到的对于信仰的虔诚表白,然后切切实实地一次又一次轰击着梁袈言的命门,让他竟因此不安起来。
像是那个还只停留在他心里,根本尚未付诸实施的拒绝已在寒着一颗热血的心。
事实上心中毫无波动,少荆河只把梁教授的犹豫不安尽收眼底,嘴角一抿,一丝笑意在眼中转瞬即没。
待到欲言又止地梁袈言看过来,他立即又垂下眼帘,吞吞吐吐地补充:“对不起梁教授,上午在您办公室里……我说了不合适的话。但那绝不是要冒犯。其实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女生,所以您不必担心会被骚扰……是我表达不清让您误会还惹您生气,对不起。”
说着他特别诚挚地鞠了个30度的躬。
梁袈言傻眼了。
这下终于彻底愧疚了!
“啊,这个……”梁教授难掩尴尬,含混地吐出几个音节,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
接受即代表言中,代表他就是个敏感、小心眼、气性大的教授;不接受吧,好像又否定了少荆河道歉的诚意,倒显得气量更小了。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他只能摆手,端起老师的姿态故作镇定,“反正我,咳,我也是开玩笑的。”
呵。
少荆河弯着腰,低着头,垂下的眼中又滑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说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是开玩笑?
他不免有点想笑。
强压笑意,直起腰他依然一本正经,面色凝重地摇了个头:“原来您是开玩笑,那就太好了。不否则我会惶恐不安很久。”
“嗯?”梁袈言越发觉得这个学生是不是把这工作看得太重了?
少荆河顿时又比一本正经更加严肃,开始了一段简直堪比诵念入党誓词般庄重的说明:
“因为您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师。我虽然本科在A大念葡语,但是大三时来B大听过您的一次通识课。听着您用渊博的知识丰厚的学养,把那么生僻难学的一门语言讲得通俗易懂又趣味横生,这才让我对东古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从研一开始正式学东古语,您的视频课件也一直是我重要的学习工具,时时看时时新,启发帮助着我在这条道路上踽踽前行。虽然许教授是我的导师,但我必须实话实说,是靠着您的课件我才能把三年研究生顺利读完。我一直想当面对您道谢,想告诉您,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有个学生因为您获益良多。能聆听您的课程,是我读研期间最宝贵和美好的经验。谢谢您,梁教授!”
他又一次鞠躬。
梁袈言竟不禁有点受宠若惊手足无措起来。
纵然梁袈言知道自己的课讲得不差,不然以前上选修课时不可能偌大的阶梯教室坐得满坑满谷,人满为患。但即便是当时,也没有哪个学生对他当面有过如此情真意切的赞美,更遑论他俨然已在B大成了过街老鼠的今时今日。
他这样的老师,最大的成就感不就来源于学生学有所成?最大的感动不就是学生学有所成之后还能发自内心地对他表示感谢?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些教师节名句此刻毫不夸张地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际上踏蹄而过,仿佛让他看到了自己这一星烛火的光亮,自己为人师表的价值。看到一棵小树皆由他的浇灌方才长大成材,所有辛苦与委屈在这刻都可化成翩翩飞舞的蝴蝶,扑腾着日光中的尘埃绚丽而唯美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