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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人间(23)

她一下一下的抽打着,就如母兽一般,手臂举的老高,每一下都毫无余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打自己曾最心疼,最担忧的儿子。

她不止这一个儿子,她还有四个其它的,一样爱着的孩子。

她声嘶力竭的吼着,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吼完,她又上手掐着儿子的脖子说:“我先掐死你!!!掐死你,我也跟你走!!~儿呀,你别恨妈,别恨我~我掐死你,你,你别害怕,妈马上跟你一起走,哈!别怕……!”

大家七手八脚的上去拦着,四太太被吓的不轻,握着门帘,就傻乎乎的站在那儿看。

“婶子!婶子……”邓长农拖着骨裂的胳膊爬到何明川背后,抱着何太太的胳膊哭求:“婶子!婶,婶子……真的给晓静了,真的给她了,小川儿说的是实话,实话!没骗你……真的,真的……”

一千三百贯是一笔足够大的钱,这笔钱也许对某个阶层来说,就是家常的零碎,应酬一夜的体面钱儿。

可是,对于老百姓来说,那就是一生心血,一世的积累。

邓长农这样解释着,可还是没人能够相信,一千三百贯就这样被送了人了?

连赐被推到一边,在他总和的人生经验里,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

这巴掌,可比他爷打他疼多了。

在坐的,有一个算一个,除了连赐见过这样的,几千贯,几万贯,上百万贯的花钱方式。

底层的小居民,牛奶涨一文钱,那都是要心疼半天儿的。

大家就是不相信,拒绝相信,也没法相信。

那是一千三百贯。

江鸽子看着那一个一个的大巴掌,嘴角一直抽抽。

实在没办法了,他又提高嗓子喊了句:“先别打!”

那边还是折腾。

最后,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别闹!!再闹都滚蛋!!”

屋内立时安静下来。

看他们一下安静了,江鸽子这才又扭头的对四太太说:“嫂子,你去把门关了,在门口守着,我们这边问问原由……你出去……就说孩子淘气儿,其它的什么也别说。”

四太太点点头,小跑着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把门帘子急匆匆丢回里间,再往外跑。

她跑的太急,一脑袋撞了门柱,脑袋当时磕青了都不自知。

没多久,屋外传来了四太太撑着笑意,假装没事儿的声音:“散了!散了……没啥好看的!老街坊,就是孩子淘气儿,打架闹矛盾,咱杆子爷儿里屋给调停呢……”

骗谁呢,这门板又不隔声,如今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么!

可那外面……却奇迹一般的,都迅速散了。后来就连左右的铺面,都相当自觉的上了板子,关了门子。

这屋子里,总算有了个说事儿的安静条件。

这人间百态,丑恶的,可怜的,狰狞的,无辜的,愤恨的……

江鸽子无奈的摇头,他开口想表达一下什么,却又没什么可说的,他就只觉着,活人可真矛盾,怎么就这么艰难呢?

那屋角小孩儿的眼睛,依旧黑漆漆的盯着他看着……

正在这时,这家里的大门板,被人咣当一声撑开,有人个顺势就滚了进来。

来人四十多岁,带着考究的圆片儿眼镜儿,他身材微胖,穿着的精致的老长衫,却滚着一身泥。

黄伯伯看到这人,便解脱一般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万念俱灰般的他就坐在哪儿,啥也不想说,啥也不想做了。

甚至,他觉着自己都没个可以恨的人了,就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来人这张脸,原本早就被练的圆圆满满,和气生财。

可如今,他脸却是狰狞的,他爬了起来,先是死死盯着黄伯伯看了一会儿,接着他又看看江鸽子。

江鸽子与这人认识,却没有交谈过。

以往,这人是看不上江鸽子这类人的,每次见面了,人家不是假装整理鞋子,要么就扭头看向一边儿。

他是刘升钊,恒泽当的少东家。

一个自认为聪明,镀过洋金,还算识时务的半傻子。

他往日以势力金钱交人,而今也算有了报应。

刘升钊人站了起来,长衫的泥巴也顾不得整理的就走到江鸽子面前深深的鞠了一躬,而后,他又走到连赐面前,看看他,接着扑通一声,他也跪了。

“贵人,您东西我打发人给您寻去了……”

这位是贵人,可他货出店铺,买家那边却也是贵人啊。

他该得罪谁好呢?

连赐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哦!恩?”

刘升钊苦笑,膝行一步上前又说:“我眼睛是瞎的,回头我抠下来给您泡酒喝……”

连赐向后躲了一下,心里仔细想想那情景,真心是被恶心到了。

他努力拉开距离,准备往江鸽子那边走。

谁能想到呢,以往目中无人的这位,却一把抱住连赐的大腿哭求起来。

“贵人,救命啊,贵人……我瞎了不要紧,我恒泽当四百年祖宗的心血,铺里铺外,老少爷们一百三十多口子家中劳力,要吃饭,要养家,您老高抬贵手,成么……”

说完,他眼巴巴抬起头,双目赤红的看着连赐,又哀求一句:“成么?”

连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求救一般的看向江鸽子,问:“成么?”

一屋子人又刷的一下扭头看江鸽子。

江鸽子顿时感觉压力有些大。

成?成你妈的大西瓜!

您瞧,有的人天生卑鄙,他还不遮掩。

他如今来了,就明明白白的把事情摆在你的面前。

没错,赃物就是我恒泽当收了,我也卖了!

我有罪!我承认!

可我这里养着一百三十多口子劳力,都是养家糊口的顶梁柱!我恒泽当倒了,我没关系,大不了船翻了,大家就一起死!

这一百三十多口子雇工,有鉴定的,有收脏的,卖赃的!

到时候大家一起被弄了进去,光蛋露腚,挨个儿交代清楚,甭管是开门的,入库的,甚至是送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甭觉着自己冤枉。

到时候,一起死球的了,杆子爷,这十里老街是您的,街坊也是您的,您老看着办!

有一个算一个,我顶了这大罪,这小的,谁也甭想跑,咱们就都挨个跳进这黑池子,大家一起交这十倍税率,受这人间的煎熬去吧!!

谁叫……我们都一起倒了霉呢!

杆子爷?

一起死的可都是你的老街坊,这个事儿,你是扛,还是不扛?

这人真坏!

你还拿他没办法。

江鸽子安安静静的坐在哪儿,好半天,他一伸手从一边的几台抽屉里,取出一包香烟打开封儿,又寻了火柴点上。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人吸烟。

他以前也就想家的时候,也会抽几口的。

他想,我是谁呢?怎么在这里呢?

谁又规定我要来这里,就必须面对这人间的卑鄙,丑恶,龌龊?

凭什么啊?

是呀,凭什么啊?

他看看黄伯伯,又看看下面这些人,最后再看看这张恶心的脸。

半支烟下去,他终于说:“你先去追回东西,然后……滚蛋!”

带着你的卑鄙无耻,滚出老三巷!

刘升钊肩膀一下软了下来,他当下跪下,给江鸽子使劲磕了几个响头,脑门上满是血的又站起来,又给连赐磕了三个响的。

搬家就搬家,不在老三巷还有别的地方,好歹家里的铺子算是保住了。

看着刘升钊跑了出去,江鸽子这才回头对连赐说:“我做主,你没意见吧?”

连赐笑着摇摇头,其实,他心里是不会怪罪的,他甚至是感激的。

假如没有当初那场没有尊严的打劫,他也是走投无路的。

那时候他心眼小,不懂得放过自己,更不懂人间疾苦,就只觉着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巴掌就得去死。

现在再想想,这三条老巷子,满大街的壮丁爷们,为了孩子的前程,家里的日子,又有谁的脊梁就是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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