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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31)

皇帝的日子当然也不好过,皇祖母的安排,他虽然不赞同,但也不好说什么。南炕高一些,杌子矮一些,一垂眼就看见那个脑袋。姑娘家梳头梳得很精细,使了头油,文丝不乱。她爱戴轻俏的首饰,拿扁方绾个小两把,别上一对羊脂茉莉花的小簪头,简单的打扮,很有夏日气韵。

皇帝调开视线,望向窗外。腿部的空间不足,他只能一动不动端坐着,或趁太皇太后舀粥的当口,悄悄往后缩上一缩。

这个齐嘤鸣,哪儿哪儿都是个累赘,仿佛她的出现就是为了给人添堵的。他曾经十分厌恶纳辛的两面三刀,如今齐嘤鸣讨厌的程度竟与其父不相上下,可见将来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太皇太后搁下了碗,接过手巾掖了掖嘴,又续上了皇帝先前的话题,“从京城到巩华城路远迢迢,道儿上顺利最要紧。像上辈儿里的孝康皇后,抬棺的人太多,排场是大了,可也摆布不开,过桥人挤着人,实没个体统。”

皇帝道是,“内务府和部院议定了,小舆三十二、大舆八十、大升舆一百二十八。另备了抬棺夫役七千九百二十人,从京城到山陵分五程,每程设一个芦殿暂安过夜。”

太皇太后点头,“一应安排妥当了,方才从容。”说着长叹,“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大行皇后入宫就像昨儿似的,如今再看,人已经不在了。”

这番感慨,确实有对皇后英年早逝的遗憾。可是现实很残忍,如果她继续活下去,后头的日子也未见得比死了好。薛尚章终有一天是要收拾的,她和皇帝这五年来俨然生死对头般,断没有半点重归于好的可能。所以还是死了吧,虽然对她很不公平,但也是唯一解脱的办法。

转眼瞧瞧嘤鸣,她低头坐着,脸上神情空白。太皇太后道:“你同大行皇后要好,是昨日之事,人一旦死了,生前的人和事便都撂下了。你主子准你送殡,也是成全你们姊妹的情儿,等送别了她,回来就好好的吧。”

回来会怎么样呢,大约她在后宫是个什么身份,就要有定论了。

嘤鸣道是,勉强笑了笑。

皇帝目光如水,静静投向槛外,见德禄捧着食盒的身影隔帘出现,那眼波漾了漾,转而对太皇太后一笑,“御膳房昨儿新进了个厨子,最擅做水晶烧麦。孙儿记得皇祖母爱吃这类点心,特命他现做了一笼。”说罢又看向嘤鸣,淡声道,“上回的鸭子你不吃便罢了,这回御膳房的手艺一定要尝一尝,没的说朕苛待你,有意拿那么大的鸭子难为你。”

第25章 立夏(3)

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他会这么好心?嘤鸣压根儿不信, 皇帝会在一夕之间转变态度。

看他的样子八成憋着坏,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窝囊,在家时事事不计较, 有个相对舒心的环境让她自生自灭,她每天就能真心实意感叹岁月静好。如今呢, 到了这富贵丛中, 松散的脾气竟慢慢变得警惕起来,就像张着一张弓,弓弦绷紧,风一吹都能发出绵长的呜咽。难怪深知在闺中时是那样随性烂漫的性子, 入了宫心思却一日重似一日。环境真能改变人,嘤鸣有点怕了,怕自己将来会变得和深知一样,怕自己那份开阔得能跑马的心境,最后消磨得走不过一支绣花针。

御用的东西一向精美华贵, 青竹编成的笼屉装在象牙镂雕食盒里, 衬着里头水晶般透明的烧麦, 搁在桌上就是一派清嫩嫩、俏生生的美景。

其实嘤鸣虽不太爱那些高雅如茶和戏文的东西, 却很爱这种玲珑小食。她看了一眼,这烧麦做得很好看,仿佛是个福袋的模样, 脖子上系嫩黄色的系带, 口唇做成了翻卷的裙边。

新出炉的点心, 还隐约散发出飘渺的热气, 只是嗅不出究竟是什么馅儿的,单看样子就猜想味道应当错不了。

小宫女换了新的筷子呈敬上来,嘤鸣举箸看太皇太后夹起一个,搁在小小的荷叶醋碟里。很快醋的酸香扩散开来,愈发分辨不出馅儿的味道了,嘤鸣便等着太皇太后的反应,当她大加赞叹的时候,她想自己也许应该遵皇帝的令儿,也来上那么一个了。

头一回的挂炉鸭子最后白糟蹋了,那是没办法,直龙通让她提回一整只来,恐怕更多的是想看她笑话。这回不一样,烧麦做得精巧,一口一个应当正好。嘤鸣上回辜负了皇帝的恩赏,这回要是再不识抬举,恐怕就真的在这宫里活不下去了。

太皇太后说:“这小玩意儿鲜美极了,你很可以尝一尝。”

嘤鸣腼腆地夹起一个,搁在自己的小醋碟里,左手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奴才谢万岁爷赏。”

以指代膝,礼数周全。皇帝嗯了声,眼里隐隐透出促狭的笑,“听老佛爷的,尝尝吧。”

太皇太后当然盼望她能多吃,毕竟吃得多身子好,身子好了,便什么都齐全了。于是老太太笑吟吟的,一再地鼓励她:“快些尝尝,要是喜欢,回头叫你主子每日给你送一屉子。”

他们都看着,倒叫嘤鸣不大好意思。她是大家子教出来的姑娘,走道儿进吃的都讲究仪态。于是一手挡在唇前,一手夹烧麦送进嘴里,想着大小是真合适,免了咬一半的尴尬。结果再一嚼,味儿好像有点儿怪……不对!不对!

有忌口的人都知道,味蕾对那种不爱吃的东西记忆尤其深刻,稍沾上一点儿,几乎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把这种遭难般的讯息传达进脑子里。皇帝看着那双笑眼一瞬睁得老大,仿佛谁在她不经意得时候掐了她一把似的,那震惊、那痛苦、那惶恐,简直错综复杂,堪称精彩。

皇帝畅快了,颇有报了一箭之仇的感觉。太皇太后问她怎么样,合不合脾胃,皇帝便一副意会的神情,恭顺道:“看她满眼惊喜,想是很合胃口吧!既然喜欢,就遵皇祖母的示下,明儿起命人每天送一屉过头所。横竖膳房离头所不远,过去的时候还热乎着。”

然后皇帝便开始等着,想看看她接下来如何应对。他有些倨傲地俯视了她一眼,甚至暗暗期待她横眉怒目冲他撒野,这样他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惩治她了。

结果她倒没如他预期的那样,立时把这烧麦吐出来。她就那么囫囵吞下去了,掖了掖嘴,垂着眼说:“多谢老佛爷和万岁爷,厨子的手艺自然极好,奴才吃出来了,是羊肉馅儿的,奴才很爱吃这个。只是奴才有喘症,几年前就戒了牛羊肉了,倘或现在破戒,回头症候发作起来,就不好了。”

不好了自然要出宫,她虽未明说,但寥寥几句又将了皇帝一军。皇帝心里不悦,调转视线,呷了口茶。她温婉轻笑,连瞧都没瞧皇帝一眼。

大夏天的吃羊肉烧麦,这不是存心整治她是什么?嘤鸣心里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长,但因为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她连冲他瞪眼也不敢。吞下去的东西开始在胃里翻腾,开始顶嗓子,这是老毛病,不吐一回是断不能好的。然而现在得忍住,要是在这些主子们面前出了洋相,又要挨皇帝夹枪带棒一顿数落了。

太皇太后经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懊悔不迭的样子,“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这茬。皇帝也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能怨怪你主子。”

都是聪明人,太皇太后心里门儿清。齐家谎报孩子有哮喘以逃避选秀,如今进了宫来,总还得继续装下去。嘤鸣这孩子很缜密,她今儿这个表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时刻没忘自己的“病症”,二便是羊肉犯了她的忌讳,是皇帝在有意整治她。

这是怎么了,两个人这么暗中较劲,可愁死太皇太后了。她瞧瞧皇帝,一位御极十七年的帝王,欺负起姑娘来竟一点不手软。可她又不能说,毕竟要顾及皇帝的脸面,就算是祖孙,有些事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嘤鸣的笑仍旧甜美,但这回带了点羊膻味儿。她说哪能呢,“主子疼奴才,奴才只记着主子对奴才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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