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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32)

这个好字有股咬牙切齿的劲儿,她说起违心话来半点也不迟疑,倒引得皇帝又朝她瞧了一眼。

刺他耳朵眼儿吧?说主子疼她,大概要把皇帝恶心坏了。嘤鸣也管不得那些了,自己是实打实的恶心,慢慢地满鼻子满嗓子全是那股味儿。她坐不下去了,起身福了福道:“奴才给老佛爷煎杜仲茶来,清清肠胃吧。听说前边花园临溪亭那儿荷叶长得鲜嫩,回头奴才打几片叶子来,给老佛爷做荷叶粥吃。”

嘤鸣在家时常在福晋跟前伺候,养成了如今识趣儿体人意的性情。太皇太后见她贴心又温顺,并不像先前似的,忌讳她是纳辛家来的,对她处处防备。

人啊,该是什么样的命,其实大半儿攥在自己手里。孝慧皇后是大家子正房独一个的嫡女,没吃过苦,也没受过委屈,所以难免脾气耿直;嘤鸣呢,自小就要讨嫡母的好,谨小慎微耐摔打,到了新的地方也夹尾巴活着。这样的人就像草,活得不张扬,又有打不死的精神,相较先皇后的宁折不弯,她更适合宫里险象环生的环境。

太皇太后笑着说好,“你忙你的去吧。天气暖和了,也不怕吹风,上外头走走,做了荷叶粥给你主子也送一碗。”

嘤鸣嗳了声,漂亮地蹲了个安,却行从次间退了出来。

一到外头她就觉得不成了,匆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在墙根儿下发作了。那股子味儿,在胃里发酵过后简直像灾难,她吐得两眼冒金星,差点没把肠子也一块儿吐出来。

松格无措地在她背上拍打,手里端着茶盏说:“主子,吐完了漱漱口……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叫喝小豆粥,怎么吐得这模样?”

嘤鸣蹲在那里,几乎要虚脱。她并不想哭,可是眼泪没完没了地涌出来,只好抽出帕子把眼睛捂住。

“没事儿。”她还在宽慰松格,“今儿肠胃不好,想是受了寒。”

松格有点慌,“那可怎么办?奴才上寿药房去,让太医给抓点儿养胃的药吧。”

嘤鸣摇头,让她别嚷,“没什么要紧的,吐出来就好了。”

松格知道,这八成又是挨欺负了,只是她主子不肯说罢了。二姑娘的脾气随侧福晋,都是能经事儿的,不会遇见什么就一副天要塌的模样。像侧福晋,给人做小是容易的事儿么,也这么冷桌子热板凳一步步走了过来。到如今在嫡福晋跟前得脸,里头多少心酸,谁也不能告诉。

松格心疼她,低声说:“奴才搀您回去歇一歇吧,既身上不好,回了鹊印姑姑,让她替您告个假。”

嘤鸣说不,“你别只管守着我,上铜茶炊那儿去,告诉张谙达一声,让他煎杜仲茶,老佛爷要用。”

松格没法子,只得一步三回头领命去办。可走到墙根拐角的地方,迎面撞上个人,她惊得哟了声,定睛一看是皇上跟前的小富,忙呵腰赔罪:“对不住了谙达,我没瞧见您……”

小富说不碍的,眼睛不住往那边张望,“嘤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抱恙?要传周太医吗?”

松格道:“我们主子说了,没什么要紧,过会子就好。”又纳福,“我还有差事在身,先别过谙达了。”

小富随意摆了两下手,又瞧了一阵儿,见姑娘没什么大碍,方回御前复命去了。

嘤鸣直起身的时候头昏眼花,撑墙站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凭心论,她可太恨皇帝了,这么折腾人,有几条命也不够他糟践的。可他究竟是从哪儿打听出她对羊肉忌口的?为了挤兑她,办大事的万岁爷还特特儿费这份心,看来她该谢恩,多谢万岁爷拿她当回事,这么绞尽脑汁地给她找不痛快。

天儿还早得很,嘤鸣在偏殿里稍歇了会儿,才起身往慈宁宫花园里去。这宫里处处憋闷,唯有逛园子的时候能让人感觉还活着。

她是个得快乐时且快乐的人,刚才受的罪,在看见葱翠扑面的时候,就忘到后脑勺去了。

“多好的园子!”她赞叹着,“自打前朝定都,造了这个紫禁城,前前后后几百年岁月,这里发生了多少故事!”

松格说是,“没准儿百余年前也有人这个时节上池子里打荷叶,走的也正是咱们脚下的这条道儿。”

嘤鸣笑着点头,放眼远看,这里的景致是经过精心布置的,一步一景儿吧,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她踏在绿树成荫的小径上,恍惚想起那回和海银台游琼府花园的情形儿,也是这样重重远道似的。不过那时枝条才抽芽,不像眼下,树顶上茂叶如盖,浓厚得连阳光都穿不过来。

故人好不好,眼下已不知道了。有时候失之交臂的东西未见得一定圆满,只是因为遗憾,在心上凝结成了一块小小的疤……

不能多想,如今连想一想都是罪过。松格朝前望,踮脚指了指,说前边就是池子了。嘤鸣也是头回来这儿,果然远远看见一个矩形的水池,池子当间儿有单孔砖石券桥横跨,上边建了一座四角攒尖的红亭子。红亭掩映在高大的玉兰树后,鲜浓得像一枚落款的印章。

第26章 立夏(4)

有水的地方就有灵气, 那临溪亭下开凿的一方水池修得很大,虽被红亭子分隔成了两半, 依旧悠然蓄养了满池莲花。

时节还未到, 零星株茎上结了花苞, 当真是尖尖角,只有刚才那羊肉烧麦大小。但荷叶确实已经相当繁盛了,一重叠着一重, 颇有接天之势。

叶子当然都是今年的新叶, 但生得早晚有很大的差别,老叶颜色深沉, 叶盘上的脉络有力透纸背的深刻。新叶的颜色便要浅许多, 带着一点娇嫩的翻卷, 脉络像美人画斜红, 手法轻俏,点到即止。

临溪亭池畔有汉白玉望柱围砌的栏板,人弯腰采摘, 伸长了胳膊恰好能够着叶底。嘤鸣让松格拽住她, 自己探身下去,莲叶稠密,层层绵延几乎遮挡住了湖面。等她探近了,透过叶与叶的缝隙,才看见底下池水清澈见底, 水里竟还有鱼, 十分傲慢地, 旁若无人地游了过去。

嘤鸣低呼:“有锦鲤!”

松格也伸脖儿看,“哪里?在哪里?”

边上一个声音柔软地响起:“眼下荷叶太盛,看不清水底,等到荷花都谢了,那些鱼便浮上来了。”

慈宁宫花园是宫里妃嫔们解闷儿消暑的地方,几乎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能遇上个把出来逛园子的身影。嘤鸣收回身子望过去,先前出声儿的是个年轻的女子,穿月白纱纳团花的氅衣,规整梳着把子头。发髻上簪简单的首饰,唯有一串细密的青玉细珠串在耳畔摇曳,衬着清白的肉皮儿,有几分人淡如菊之感。

嘤鸣打量她,她也含笑望着她,“姑娘不是宫里老人儿,想是老佛爷才接进宫来的吧?是纳公爷家的姑娘?”

瞧这穿着打扮,应当是皇帝的妃嫔,不管是什么位分,见了就行礼总不会错。

嘤鸣冲她蹲安,垂首道是:“奴才初来乍到,没见过宫里的主儿们,不知应当怎么称呼,还请恕罪。”

这一蹲可凭谁都生受不起,受了礼的人忙上来搀扶,笑道:“姑娘快别这么的,这不是折我的寿么。虽说眼下位分未定,将来也必要姐妹相称的。老佛爷上年违和,怕人多闹腾得慌,免了晨昏定省,我也不得进慈宁宫见一见姑娘。今儿有幸遇上了,姑娘倒给我行礼,真叫我不能活了。”

宫里上下都知道,孝慧皇后走后纳辛的闺女就进来了,还是老佛爷亲自打发人去府上接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如今正好遇上了,那就打个招呼,预先露了脸,将来也不算全生。

边上随侍的宫女应了声,“这是我们怡嫔娘娘,奴才小喜,给姑娘请安。”

嘤鸣笑了笑,说不敢当,“我是进来侍奉太皇太后的,当不得你这声奴才。”又对怡嫔道,“小主儿来逛园子的?今儿雨后初晴,是该出来松泛松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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