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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未了(100)

俞适野的脚步迟滞着。

无论向前还是后退,对他都是艰难。

他如同行走在平衡木上,向左要摔落,向右也要摔落,他只能维持着自己僵硬的步履继续向前——可前方依然不是生存之地。

那是一个能将他吞没的巢穴。

可是太迟了,他们已经跨过了最后距离,温别玉掏出钥匙,插入锁眼。

咔嚓一声。

俞适野无力地闭上眼睛。

闭合的眼睛阻拦不了任何东西。

记忆猖獗地活跃,阴影潜藏在流洒出来的光明之中,扑了他满身满脸。

“小野,要先洗个澡吗?你之前的衣服留在这里……或者,还是先休息?”

俞适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了一声。

他的全部精神和力量都用在抵抗这份记忆上,只本能地,亦步亦趋跟随着温别玉,被温别玉一路带进了房间,又来到床铺上。

房间的门虚掩了。

好像即将破碎的栅栏多加了一层松垮的阻拦,明知心理安慰多于实际作用,俞适野还是感觉紧绷到即将断裂的心弦松了松,濒死的病人又被吹入了□□气,得以再苟延残喘些许时间。

俞适野感觉好了不少,他不再不受控制地出冷汗,而有更多精神去注意别的了,他感觉到一杯温热的水塞入自己的掌心。

借着熨帖的温度,他鼓起勇气,抬抬眼睛,将目光从纹路扭曲的木地板上挪到温别玉脸上,他望着温别玉,不知道是不是不慎流露了些许脆弱,温别玉的手伸过来了,很安抚地碰了俞适野一下,对俞适野说:

“躺下吧。”

俞适野乖乖躺下去。

温别玉也跟着躺了上来,就在俞适野的身旁。

他瞧着俞适野的脸色,见俞适野神色好了不少,便探过去,趴在俞适野的身上,低低一笑:“和以前一样,我们睡在同张床上。”

俞适野也笑。

笑容能够冲淡内心的恐慌。

他被温别玉提醒了,目光在室内逡巡着,看见正对着床铺的书桌,书桌底下的杂物箱,陈旧的篮球在里头露出半个脑袋,照耀着自己过去和温别玉一同运动的时光;还有床铺旁边的两个床头柜,像床的两只耳朵,高三的下半学期,他几乎住在了这里,于是其中一个柜子连同半边床铺,都属于了他。

松动的栅栏好似又被加上了一层防护。

这层防护像层厚实的皮毛,裹住了俞适野,让他暂时从冰冷的环境中解脱出来。

“是和以前一样,哪里都一样。”他顿了下,看着自己睡着的位置,突然说,“不过我过去睡在另外一侧,这是你睡的位置。”

“不是。”

俞适野挑挑眉,略带疑惑。

“从你离开之后,就不是了。”温别玉敲敲床的另一边,轻巧回答,“从那一天开始,你的位置就被我占据了,它现在是我的位置了。而我原来的位置,还是我的位置,你已经没有位置的。你剩下的所有位置,就是我们现在这种姿势下的……”

温别玉难得冲俞适野扬扬眉。

“我身上的一点点。”

“这也不是不行。”俞适野弯起嘴角,伸出手臂,揽着人的腰,在对方耳旁喁喁细语,“不过,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会睡那一头吧?因为我睡觉的时候习惯往左滚,如果直接睡在左侧,向旁边一滚,马上滚到了地板上,以前是我自己一个人滚下去,现在的话,很可能就是我们一起下去了,脑袋一起撞在地板上……”

“……”温别玉开始深思熟虑。

俞适野瞅着人的表情,看对方的神色渐渐往舍生取义的方向移动,顿觉好笑,连忙做了个打断:“当然,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可以——”

他朝床的旁边一看,看见了床头柜,于是把它拖出来做临时道具。

“把这个往外挪一点,当个护栏,挡一挡,就掉不下去了。”

“就你办法多。”

温别玉轻哼一声,将床头柜推回墙边,可能力量一时用得大了些,将两个抽屉直接震得滑了开来。

俞适野顺势伸了把手,将第一个抽屉退回去,要推第二个的时候,才发现里头放了个白色的信封。

一众熟悉的物品之上,放置了份陌生的信封。

信封是纯白的,上边一个字也没有,只有泛黄的边角,昭示了些时间的痕迹。

俞适野颇感奇怪,上手一摸,就摸出里头收着封信:“怎么这里还有一封信?是我离开之后你放进去的吗?”

但温别玉也不认识这封信。

他摇摇头:“不是我的。”

说完了,他皱眉思索片刻,告诉俞适野:“我已经好久没有睡这边了,更不会去动柜子,有可能是我雇的阿姨,从地板上捡到了放进去的……也不对。”

他自己提出可能性,又自己将这个可能性否定。

“阿姨就算捡到了什么东西,也不会随便放进去的,也许是我爸妈放的?”

“你爸妈?”

俞适野依然觉得有点奇怪,他低声自语着,将手上的信翻来覆去地看。

“看着这封信也有些年头了,你爸妈是什么时候将信落到这里的,都没有来找找吗?”

自看见了这封信开始,他心里头就有模模糊糊的怀疑,但又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怀疑些什么,封口没有封,他轻捏信封的两边,即刻将封口打了开来,看见收在里头的,微泛褶皱的信纸。

那是沾了水后的痕迹,斑斑点点印在信纸上,像极了人的泪眼……

心脏过电似的麻痹了一下,隐隐约约的预感,变成了真。

俞适野突然明白了手里的信是什么。

虚伪的,脆弱的防护在眨眼间崩碎,一直困在心中的东西倾泻而出。

他脸上血色在眨眼间褪个干净。

而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意识到手中信件的同时,他还听见温别玉还在说话:“我怎么知道?也许这封信对他们来说不是特别重要,所以丢了也没有找,也许……”

还在举例的温别玉看见了俞适野来不及藏起来的表情。

他同样意识到了什么。

他嘴唇动了两下,真相没有经过大脑,而本能地,自行从口中吐露出来:

“也许这是和我有关的……”

最糟糕的情况,连梦中都恐惧的未来,还是出现在眼前了——

俞适野看见温别玉冲自己伸出手,他的目标是他手上的那封信。

而他仓惶地抽手,将信封藏在自己的身后,他的手肘重重撞到了木制床头,半边胳膊都是麻痹的,他还想要将东西藏起来,可麻木的手完成不了这一举动,而浮现在温别玉脸上的茫然和无措,也像束缚带一样,将俞适野死死捆在原地,让他一动不能动。

他听见温别玉的声音。

“这是爷爷的……”

这是爷爷的信。

“这是爷爷留下的……”

这是爷爷留下的遗书。

“你所知道的事情,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是因为,爷爷是……”

温别玉的声音很轻,怯怯的,像个做错了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们似乎都在逃避真相。

但血色淋漓的真相,依然迫近他们。

于是温别玉最终说出了这两个字。

“自杀……”

飞旋着的晕眩击中了俞适野,铺天盖地的血液再度淹没过来,它们流动,攀爬,凝固,最终环绕着俞适野,合成一栋红色的房子。

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的,暗沉沉,冷冰冰的囚室。

俞适野觉得自己只是轻轻用了力,可不知怎么的,掌心被指甲划破,手上的血洒在了白色的信封上,他恍惚着拿手去擦,没有用,只将血迹越擦越多……

突地,他看见温别玉抓住自己的手掌。

但眼睛所见的图像似乎不能被大脑解读,俞适野依然连着挣扎几下,实在动弹不了,才慢慢停下来。

他望着温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