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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未了(102)

他还听见了水滴的声音,像是哪里的管道漏了孔。

滴答,滴答,滴答……

天入黄昏,光暗分了层,白日的光在上边,只剩下星烛似的亮,照了老人垂落的发丝,剩余的暗,则自地面涌上来,老人的双脚之下,阴影化成实质,蜿蜒着铺洒开来。

“爷……爷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呢喃。

可这一声惊动了前方的老人,本来已瘫软的老人极力扭过身体,回头望向他,他看见对方瞪大的双眼,血丝在一瞬间布满瞳孔,扭曲了老人原本安然的表情。

随后,老人跌倒在地。

他手里的酒壶,和跌倒的老人一同落地,摔碎了。

迸溅的液体中,他发了疯地冲上去,用力按住爷爷的胸口,可是没有用,大量的鲜血渗透他的手指,依然流淌,他的双手,他的衣服,全浸没入这股滚烫的鲜血之中。

“爷爷,爷爷,爷爷——”

他一直在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叫什么。

爷爷看着他,抬起手,哆嗦着嘴唇,想和他说什么,但极力上扬的手没能够到他,破碎的音节也没能组成字句,爷爷的呼吸,停止了。

一滴泪水,自爷爷眼角滑下。

那双眼睛浸没于血色,淌着泪,永远凝望他。

“别玉,你说不是我的错……”俞适野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对温别玉笑了,“可这真的是我的错,我挑了一个最糟糕的时间过去,如果早上一秒钟,我能救下爷爷;如果迟了一秒钟,我能让他没有挂碍,安然离去……”

“可我就在那一秒钟进去了。我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完结!

第六十三章

光在尘埃里孤零零亮着。

当俞适野说出过往真相的时候, 温别玉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做了一件事。

他冲上前,抱住俞适野,抬手遮住俞适野的眼睛。

他喃喃着:“别看, 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看那些画面, 不要看会让你痛苦的所有事情——

他心中有无数急迫想要告诉俞适野,可话到了嘴里, 就只剩下单薄苍白的重复。

冰凉的冷意笼罩着他的身体,骨头咯吱咯吱地响,泛酸泛疼, 一如高烧时候的症状。

但有些时候, 越痛苦,越清醒。

当知道真相的刹那,他不受控制的抬手遮住俞适野眼睛的同时, 温别玉就理解了俞适野多年来的隐瞒。

我想保护小野。

小野也想保护我。

面对这样的真相, 他不知道是直面现场,始终将秘密埋藏在心中的俞适野更可怜,还是远在他方,连真相也不能得知的自己更加可怜。

但他更加清晰地明白,这九年里, 俞适野究竟为自己做了什么。

哪怕在最无助崩溃的时光中, 哪怕误会让两人相隔千万里,对方的爱始终在。

在他面前, 伫成一堵无言的墙,为他遮风挡雨。

“小野,”他向俞适野索求,“抱抱我,好不好?我有点冷,我很冷,我需要你,需要你抱住我……”

俞适野的回答是环绕在温别玉身上的双臂。

他用力将人抱住,牢牢地,似乎要将温别玉嵌入自己的身体中,也好同生共死。

许久许久,俞适野开了口,他已极力压抑,可心中的彷徨还是从声音里流泻出来:“你怪我吗?”

温别玉摇了头,并在俞适野再度开口之前明确告诉他:

“我不怪我,我从未怪你。”

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从未自你身上得到任何负面的东西,只有温暖,无穷无尽的温暖。

“我这九年,过得没有任何负罪。”

温别玉知道,这是俞适野最想听见的话。

“而现在,”他从口袋里拿出奶奶送给他的那枚勋章,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这一趟回来时,他将这枚勋章带上了。他把勋章放在信纸上方,他告诉俞适野,“经过了安德烈和奶奶的事情,我多少能够读懂爷爷当时的想法……小野,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些事情,是你让我能够支撑下去。”

“所以,”温别玉告诉俞适野,“不要一个人承担这些,把你身上的重担分我一半,我们一起去看爷爷的信,看爷爷最后想要说的话。”

俞适野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伴随着温别玉的话,他身上承担着的重压似乎真的分出去了一半,分在与他并肩站立的温别玉身上。

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密。

他能明白温别玉的所思所想,温别玉也能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他们承担彼此的一半生命。

俞适野的目光则落到桌面的信件上,他正要如同温别玉所说的,打开信封,观看信件的时候,温别玉阻止了他。

温别玉告诉俞适野:“爷爷应该把信交给了我父母……这是一封被寄出去的信,我们不要在这里看。小野,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我们去那里。”

他们拿着信,离开了这里。

俞适野不知道温别玉要带自己去哪里,他跟着温别玉向前,一路穿行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直来到小城的山脚,山水汇聚之处。

曾经写生的地方变了样。

原本的小池塘填成了个湖泊,湖泊边沿有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拴着两支相依相偎的小木船。往远些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桂花树后,有道曲曲折折的紫藤长廊,长廊再后,是一栋小小的房子,红顶,黄墙,圆窗,拱门,还有一根细细长长的小烟囱,再搭配一个玻璃阳光房,像是童话故事中的住所。

这么独特的湖与房,是俞适野曾经的向往。

那些散碎在学生时代,在他和温别玉的交谈之中,他肆意地畅想着自己未来生活的地方,最初那些畅想全是属于自己的,后来渐渐加入了温别玉。

他们会在湖上钓鱼和划船,会走过开满紫藤的廊道,会在温暖的阳光下,坐在靠垫里打着盹看看书。

林林总总,还有许多许多。

许多连他自己都忘了的细小的愿望,也许只是聊天时候的只言片语,他才说出口便抛诸脑后的愿望,全被另外一个人清晰记录,一点点变成现实,最终呈现在他眼前。

温别玉走上前,也在将他带入其中。

他少年的梦。

他的理想园。

他们并肩坐在长廊底下,阳光抚过廊顶,一道道洒下来,洒在他们膝盖上。

两人将信展开。

阳光下,歪歪扭扭的字迹呈现视线,那些颤抖的笔画,将爷爷当年的痛苦与艰难,全数留存到如今。

笔画痛苦,文字却不。

这确实是封爷爷写给温别玉父母的信。

“……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人世。半年前我曾向你们咨询过安乐死的情况,你们嘲笑我,说我的想法无比荒唐,还问我是不是小玉做错了什么。”

“小玉什么也没有做错,如果真的有错,错的人,也只会是你们和我。

“你们把本该自己负担的责任推到孩子身上,贪图自己的逍遥自在;而我,我辜负了小玉一直以来对我的悉心照料,我本该把事情告诉小玉,取得他的谅解,但我害怕在他脸上看见震惊和痛苦,我害怕他觉得我将他抛下,我更害怕他认为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我才选用死亡来向他控诉。

“我懦弱地选择了逃避……身体上的痛苦还在其次……精神上的痛苦对我如影随形。

“我想要爬山,我想要运动,我想要和朋友出去喝酒玩乐,然而现实是,只要小玉和小野这两个孩子不在,我就只能望着窗外的世界,从天亮发呆到天黑。

“我的朋友们已经厌倦了和一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人交往,我也厌倦,每一次听到自己含含糊糊的声音,看见自己僵硬不能动的手脚,我都发自内心的厌恶。

“我憎恨这具再也不受我控制的身躯,我这辈子都再也无法摆脱连在我身上的尿管,我所有的尊严,在这东西连上我身体的那一刻,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