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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24)

作者: 燕云客 阅读记录

风光?严鹤臣垂下眼,看着明珠莹然的眼睛。就这般不人不鬼的活着,只怕母亲都会嫌他蒙羞。外头那些人怎么骂他的,阉竖、权阉,什么难听的词他没听过,再怎么风光无两,也不过是被桎梏在皇庭里面,是奴才,是走狗,偏她觉得他风光。

他在屋子里坐了这么一会儿,只听得外头朔风呼啸,紫禁城的夜晚就是这样,除去风声虫鸣,还有数不清的走兽鸟雀,保不齐晚上还有刺猬一头撞进来,那些狸猫老鼠,更不用说了。

“你自己住在这,害怕么?”严鹤臣突然问。

他向来也不是个习惯关心别人的人,这话说出口,他自己反倒觉得有几分别扭,明珠没那么细心,也没有深思他的话外之音,只老老实实地答:“有时候也怕,初入宫的时候还在仰光门那边看见过蛇,如今惯了,也好些了。”

严鹤臣张了张嘴,想跟她说,不如叫了个人来和她作伴,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吞了回去。真是糊涂了,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如今怎么连分辨是非的本事都不成了?

又坐了一会儿,严鹤臣说:“你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就去找严恪,他每隔三日在仰光门那里上夜,找到他便是找到我。”说罢扶着桌子站直了身子,方才失血过多,又打起精神说了好一会子话,精力不济,身子晃了晃,明珠下意识伸手去扶。

严鹤臣不喜欢被旁人瞧见自己病恹恹的模样,本想躲开明珠伸过来的手,鬼使神差的,到底没躲开。隔着布料,感受不到她手的温度,可柔韧如蒲苇的力道,却传进他心里。

明珠送他到四库馆门口,严恪在门外守着,明珠松开手轻声说:“严大人就麻烦你了。”想了想又补充,“莫要沾水,每日都要让太医来换药。”她垂着眼睛低声地说着,从不知道这小女郎还有这般絮絮叨叨的一面。

这话大有一种自家人的感觉,严恪听得奇怪:“姑娘说哪里话,这是我该做的。”

严鹤臣抿住唇,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微光。

走在永巷悠长的路上,严鹤臣神色如常,根本叫人看不出受伤的样子来,他脑子里依然转过许多念头,突然想到什么,道:“明日和何福海说一声,给明珠腾挪一间干净屋子来,离园子远些,把窗户钉好,别让走兽进来。”

严恪点头说是,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做奴才的哪个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屋子里进个把老鼠也是平常事。他看了一眼严鹤臣,没敢再说旁的话。

严鹤臣自那日来过之后,有三天没有谋面,严恪在第三天午后来过一次,说是给她找了一个新的住处。明珠见缝插针地打听了一下严鹤臣的近况,只见严恪皱着眉毛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干爹歇了两日便去御前了,明明没好利索,偏偏伴驾到深夜,谁劝也不听。忙起来的时候,药热了两三遍才想起来喝。”

明珠哦了一声,心中亦五味杂陈,严鹤臣原本有句话倒是说着了,若想人前显贵,到底还是要人后受罪的。

严恪忙完了,突然像想起什么了一样拉着明珠道:“今天晚上我要去东厂那头,干爹身边没人,姑娘要是有空,替我过去瞧瞧可好?没有旁的事,就是煎两副药。”

其实明珠心里还是有几分畏惧他,可依旧没有犹豫,她点点头:“你只管去,待严大人从御前回来,我就过去看看。”

第22章

严鹤臣今日不值夜,回到司礼监的时候不过天蒙蒙的擦黑。这刺客的事已经吩咐了东厂去严查,依旧有源源不断的折子递上皇帝案头。

像他们这类人的荣宠都系在皇帝一人身上,平日里只能想着“惟愿天家千万岁”,严鹤臣的肩膀依旧疼得厉害,不过处理起政务来倒也想不起来。

走到司礼监门口的时候,依旧有守在门口的小黄门给他打千行礼,今日司礼监里头同往日一样,自有人过来把一应事宜和账簿拿来给他过目。严鹤臣一目十行地扫过了,把几个关键的账目指出来:“去年太皇太后的奠仪银两数目不对,重新去查。兵部的粮饷派人去督查……”他一连说了几宗,底下的人喏喏的应了。

严鹤臣舒了口气,向他自己的居处走去。他原本就住在司礼监的西配殿,这些有头有脸的权宦,大都在宫外头有自己的居处,严鹤臣也有几个宅子,可向来是空着,里面连家具都没有几件。

反正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气儿,还不如就宿在宫里头,还免得白日奔波。

往日熄着灯的西配殿,今日的灯光却是煌煌的。宫里头的主子确实有的有彻夜点灯的习惯,可他向来没这么要求过,他浅浅地蹙着眉心,倏而瞧见一个纤细的影子投在窗棂上,连同她头顶的宫花一起都描摹着细细的轮廓。

她微微探着身,好像正在用剪子剪油蜡的灯芯。

严鹤臣站在窗外的石板路上,静静地看着她的影子,看着她那双纤纤的手指像上下纷飞的蝴蝶。

没有人气儿的住处,投出暖融融的光。身后传来小黄门们正把宫灯挂起来。这日复一日都是紫禁城里数见不鲜的事,可偏偏严鹤臣觉得和以往不大一样。

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终于抬步走进了西配殿,明珠已经来了好一会,正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见他进来才起身行礼。

“你怎么来了?”严鹤臣示意她坐下,而后在她对面也坐下,桌子上有六部送来的折子,他拿了一本翻开看,严鹤臣看完了一本抬起头,正和明珠对了个正着,二人四目相对。明珠垂下眼,白皙如细瓷般的皮肤在灯光下细嫩得恍若透明。

“严恪说晚上你身边儿没人,让我过来瞧瞧。”桌上放着药碗,还冒着热气儿,明珠用手背碰了碰碗沿,“我刚煎的,还热着。”

严鹤臣又拿了本折子:“先放着吧,一会儿喝。我这也没有什么事,严恪太小题大做了,你回去吧。”

明珠向来温吞,不会忤逆他,可如今的胆子也是越发的大了,她抿了抿嘴,而后轻声说:“折子早点晚点也没个所谓,先吃了药也无妨。”

严鹤臣抬眼去看她,明珠莹然着眼睛看向他。严鹤臣端起碗,一饮而尽,把碗放到一边:“我喝完了,你回去吧。”

“我能不能再待会?”明珠细声细气地问。

真是越发胆子大了,原本见了他像是老鼠见了猫,怯生生的,总觉得她下一秒变要落下泪来,现在可好,敢太岁头上动土,他说话也不算话了。

“你在这做什么,也不得自在。”

“奴才那边冷清,自己待着无聊,晚间起风的时候窗框拍得响,像是要把门吹坏似的,奴才胆子小,一个人待着怕极了。”

瞧瞧,好一个理直气壮,她拿他这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司礼监千头万绪,事务冗杂,她一个小女郎上这来算什么。

严鹤臣冷着眼又翻了一本折子,喊了一句小顺子,一个小黄门一溜烟地跑进来,严鹤臣也不抬头,淡淡道:“倒一杯蜂蜜兑牛乳来。”

明珠抿着嘴,微微弯起嘴角。

室内的空气一派寂静,严鹤臣把自己手里的折子都看完,而后看了一眼明珠,她趴在离他不远的翘头案前睡熟了。

宫女们在进宫初期都好好学了学规矩,就连这卧姿都是用竹板打着学会的。宫女们不准仰卧,只许一个并着一个侧卧着,仰卧的姿势活像那四仰八叉的□□,若让人看见便不像话了。

她就这般侧着,手臂把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神色却十分平静安详。就是这个眉目安静的小女郎,母仪天下?严鹤臣都怀疑这八字是不是算错了。

就这般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久,严鹤臣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手边的桌案上放着一本书,他随手拿来看,封皮上赫然写着《山海经》三个字。

他翻了两遍就丢到一边,都是些无趣的闲书,也不晓得她看个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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