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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宦媚景(110)

作者: 长柏岁 阅读记录

李祐温眨眨眼,焉能不知他什么意思,故意笑嗔道:“既如此,朕向来圣明,准你先行回宫。”

阴云霁闻言停住,低头正对着她,漆黑的眸光看进她的眼底,笑道:“陛下日理万机,难得清闲片刻,我是不想在外面平白浪费时光,不如陛下和我一同回去?”末了,压低了声音,雌雄莫辨的声线像一片羽毛,直往耳朵里钻,加了一句,“殿里暖和。”

李祐温瞳孔微动,眼中一闪而过幽光,看了看他的耳尖,果然泛着红。

李祐温勾了勾唇,待要说什么,却发觉阴云霁身上穿的鹔鹴裘的带子松了,此时正虚虚罩在肩上,将坠未坠。

李祐温便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伸手想替他系上,手偏还不老实,非要在他腰间荡一圈,才举到脖颈下的带子上。

阴云霁无奈的任她动作,听见李祐温笑道:“看你穿得这样厚,还以为你胖了一些呢,谁知一摸都是裘毛。想起朕以前和海棠出宫外,看见只大食国的猫,那是朕第一次见猫,毛发蓬松,浑似蹴鞠的球。朕还以为猫就是那般大呢,谁知追得它落了水,上来后皮毛尽湿,方显出瘦得伶仃可怜,竟是朕错认它了。”

阴云霁带着笑,低头看她额前的绒发,听她絮絮的低语,最后下了论断,“你就像那只猫似的。”

阴云霁轻轻“嗯”了一声,缓缓说道:“那陛下要不要牵着猫回宫?”

李祐温挑挑眉,刚要回他,就看见川柏带着北疆的信使寻了过来。那信使风尘仆仆,眼下似有悲痕,就跪在三步外,叩头行礼。

李祐温心里莫名的一跳,还未理顺这惊悸是从何而来,那信使便开了口,音轻似是怕扰动了谁,“陛下,雪崖城外三百里大捷,镇关将军贺希夷带伤追击,逼散戎夷王庭,回程时伤势加重,不幸身亡。有遗书一封,嘱咐小人亲送陛下手中。”说罢,小心翼翼的解开护心镜,从镜底抽出一封薄薄的书信,双手奉上。

李祐温像是没听明白,转而看向川柏,像是想要问他是从哪里寻来的这胡言乱语之人。

可是川柏弯腰垂了首,几分哽咽道:“陛下节哀,保重龙体要紧。”

只他这一句,李祐温便觉天旋地转,还未系紧的带子从指间滑落,鹔鹴裘摔在地上,扬起了细微的雪尘。

阴云霁急切的唤了声,“陛下。”

李祐温心中恍惚未理,前走几步拿过信,看也不看胡乱的揣进怀里,忽然抬腿向远处走去。

阴云霁皱了皱眉,抬手牵住了她的袖子,却被李祐温拂去了。这是从未有过的,阴云霁也愣了一瞬。

李祐温拼尽全力才分出心神,挤出一句,声犹颤抖,“云霁,别跟着朕,你先回宫,仔细莫着了凉。”

这一句话迫使阴云霁只得止步在原地,看着李祐温向钟粹宫的方向慢慢行去。

他知道李祐温和贺希夷是青梅竹马,经年未见,促然收到丧闻,是什么心情。

那些旧年,自己插不进去,也没有资格提及。因为暗中推动贺希夷去边关,间接导致他身亡的人,就是自己。

阴云霁不知道若是李祐温有一天知晓了这些肮脏事情的真相后,还会不会对自己这么温柔。

阴云霁在原地等了片刻,也慢慢走向钟粹宫,他笃定李祐温一定会在演武场,他不能让她留在那里太久,沉湎于与他无关的回忆里太久,他要亲自把她带回来,带回乾清宫。

推开东宫的大门,李祐温直觉得那些刀光往来的日子还未曾远去,却恍然发现自己已经高到再看演武场的围墙,都像是两个角度一样。

雪落在台子上四寸厚,焦黄色的柏木栏杆上也积着白。她想抽出软剑再同记忆里的人比试一回,却只摸到了金玉的革带,被空气冻得冷硬。

早已不是时刻带着软剑想要偷袭贺希夷,或是防着他偷袭的少年时候了。

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砖墙壁,都承过她和贺希夷的重量,都沾过她和贺希夷的温度。不论她目之所及何处,都记得在那里发生过的事。

六岁相识,从敌到友。二十一别,白雪为棺。

她知道他是误入自己的世界,知道他心里想的其实是两千里外的边关。

但她此生寥寥,明知他心不在焉,还是把第一个放进心里的位置给了他。

那年放他走时,她想到了他会不辱使命,却未料到他最后以命相博。她打算数年后让他功成身退,却没想他退的如此干净。

曾以为可以生死相托,到头来十四年故交,她竟连他的尸首都没有见到。

李祐温心痛难忍,几乎跪倒在地,可是头上金冠提醒着她,不论到何时,都不能失仪。她只得微弯了腰,伸手撑住栏杆,握了一手的霜雪,冷刺入骨。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不一会就打湿了李祐温的头发,她却没有心力去躲避。

她茫然呆立,心里隐隐约约的明白几分,知道这样做没有什么益处,可是她只是固执的不想去动。

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怀里还有贺希夷的信,像是忽然找到了事情做,李祐温急忙抽了出来。

信封上还有她的体温,一触到,李祐温又不着急打开了,权当是贺希夷书写时的温度,五指紧紧掐着,直到热气消散,才缓缓拆开。

信很短,字迹潦草,又多有涂黑的痕迹,好像有大段的话被他用墨抹去了。能辨别出来的,不过寥寥数语,身后事而已。

虽是短短几句问安和托付,李祐温反复看了好几次,好像达到了设定的某个数量,写信的人就会突然出现在旧日东宫,亲口和她说话。

她清楚的知道这只是美好的妄想,这么一想,手里的信又仿佛变成了没用的废纸,不管写了什么,都不是她想看的。

李祐温掐着那张纸,静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头顶的雪已经停了。

李祐温慢慢的转过头,看见阴云霁将金箔油绢伞举在她的头顶,想来时间已不短,他的肩膀已经全湿透,纤细的指节也早已冻红到发白。

阴云霁试探着伸了伸手,看到她没有反应,才轻轻将她拢在怀里。

李祐温抓住他的前襟,指甲和金绣相磨滑,手里的纸握成了一团。阴云霁任由她发泄,理了理她发间未化的雪。

李祐温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埋在他怀里,哽咽道:“朕当初不该让他去的,其实朕一直都不想的。”

阴云霁心里咯噔一下,想问她为何不想还让贺希夷走,想问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可是咬着唇角,还是没有说出来,微闭了闭目,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李祐温只这一句便不再说了,哭声和眼泪都埋在他怀里,和着雪水悄无痕迹,连身体的抖动都细微,几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阴云霁环住她,勉力撑着伞,不甘心的试探道:“陛下,不知贺将军遗书写了什么,陛下好早做打算。”

李祐温缓缓道:“边关事,和他的刀。”

阴云霁立刻抓住重点,边看她的脸色,边轻轻说道:“陛下,边关距盛京天寒路远,贺将军的遗体若是运回来安葬,恐怕磕碰受损,惊扰英灵。”

李祐温良久的沉默,静得让阴云霁有几分心慌,过了一会才听到她长舒了口气,淡淡说道:“他没说遗体怎么办,就按你说的做吧,就地安葬在边关,追封追谥号,都交给礼部。”

说罢,又抬眼看向阴云霁,他的容貌在雪中越发苍白阴柔,瞳孔中闪着微光,眼底有着不常见的慌乱。

李祐温垂下眼眸,她早知他禀性,更何况若是阴云霁还在朝上,必会暗中推动贺峰来上表这些话,定不会涉险亲自说。

说到底,本就是她欠他的。

李祐温想让他放宽心,又怕他多想,到最后也只是低声说道:“原就是朕没资格,自古帝王祭天祭地,何曾闻过祭友。就算他回来,朕也不能多言,让他九泉之下耳闻,又何必让他多受束缚。更何况,贺希夷他也未曾将朕视作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