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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宦媚景(111)

作者: 长柏岁 阅读记录

这一番话顺着阴云霁说,打消了他心里的疑虑,往后回想起贺希夷,心中再无芥蒂忧惶。

*

嘉成八年冬,贺希夷带北关军直捣戎夷王庭,迫使他们北退,因伤亡故,谥号武毅,追封安国侯。此后二十年,北关再无动乱。

嘉成九年春,太子李厚极进学,迁居钟粹宫,伴读顾家顾冲璇,东宫詹事府初建。

嘉成二十三年秋,嘉成女帝李祐温于乾清宫病逝。

☆、贺希夷番外:莲心红

雪崖城很漂亮,带着自由野性的美,石屋洒满了干燥的阳光。街头旋舞的少女,头上仿佛有着几百条的辫子,绑着彩色的布条,在空中划着弧线,旁边站着她长着络腮胡的拉琴的情郎。

空气里弥漫着牛羊肉的腥膻气,充斥着抖落皮草时的碎毛屑,随时随地都是这样的集市,只要有钱,上到猫眼珍宝,下到吐鲁番的蜜瓜,都能买到。

我小心翼翼的穿过两排拥挤的摊子,身上还是不可避免的沾上了砍肉时飞溅的血沫。

我叹了口气,可惜了新换的白衣。不过幸好内里还有擦得铮亮的盔甲,等一会出城回营时脱了外袍就好了。

这就是我很少进城的原因,在常年冰雪的北疆,洗衣服太冻手了。

可是每当那个南方的商人运货到这里时,我都不得不过来,买半车的莲蓬回去。

那青翠的毛刺杆和淡红的莲瓣,带着不属于这里的柔弱清香,边疆的寒气在上面凝结了冰露,嗅起来像是蓬云池里的水汽飘荡。

这批货是我订的,托了那个南方商人每年采买运过来,他有自己的运输线路,花到了这里还是新鲜的。

我是最大的主顾,除了我,雪崖城里没人买这些娇嫩的东西。

不过军营就不一定了,跟我来的禁卫军里,有很多南方人,若是让那商人送货进军营,不等我出主帐,都会被那帮兔崽子分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只能不辞辛劳,亲自到雪崖城接货,捆着一大捧莲蓬抱回军营,他们才不敢上手抢。

出了雪崖城,我驾轻就熟的解开外袍,将它盖在莲花之上。淤泥早被商人洗刷干净,这是我应得的服务,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俸禄几乎都给他了。

莲花都是带蓬的,根底都连着未砍开。这是我特意吩咐的,要看明白莲蓬对应哪朵花。

毕竟李祐温说过,越红的莲花结的莲子反而越苦。

她没出过盛京,所见不过皇宫那一亩三分地,我寻思着给她在宫外也找个跟蓬云池的莲子差不多的,告诉她宫外和宫里也没什么区别,省得她成天惦记着往外跑,身手差劲怪危险的。

尤其是现在,我不在她身边了。

可惜我尝了这么些年,红莲结的子,都是甜的。我想了想,要么李祐温当年在唬我,要么蓬云池的水土忒差。

我很快的打消了第一个念头,李祐温向来重信,况且她那时候执着于讨好我,没必要对我说谎。

那时候,她叽叽喳喳的,话可真多,只听一遍根本记不住。幸好她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重复的内容。因为她根本没机会给自己的经历添加新意。

我抱着莲蓬回主帐前,在门哨看见娄全好奇又强行抑制的样子有几分好笑。他总自视是地道的雪崖城汉子,不屑于沾染南方风物,这几年再怎么眼馋,竟也没想旁人那般跟我讨过一回。

我看见他的样子才明白,人真的是太容易囿于成见了。

练刀磨出来的茧子,很容易剥开碧绿的莲蓬,我丢了一颗莲子进嘴里,清甜的香味布满口腔,连鼻子里呼出的风,都有些宁神静气。

我扔掉那个掰开一角的莲蓬,又扯过来另一株。

我忽然想起这个样子很像李祐温刻那支玉笛时的架势,当年她坐在演武场旁的台阶上,歪着头拿着从御用监抢来的全套工具,在日头底下比比划划,也是刻坏了一块模具就扔了换下一个。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想来是那时她盘腿一坐一天,自己又在她面前来来回回的走了几趟,就把她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记住了。

我原本以为那支玉笛是要送给我的。

真不是我自恋,因为那时她身边只有我,她又惯会送东送西的拉拢人心,我就表面嫌弃实则心安理得的等着了。

等了十四年也没动静,到最后才发现她竟然送给了顾江离。

其实事情不是没有预兆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抱着希望一直等着。

从她开口不再自称本宫时,我就知道事情已经变了。

称孤道寡,她踏上了第一步。做君王边关长城,是我一直的理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父亲和我唯一想法一致的,大概就是武将要配一把好刀了。

父亲当年亲自去求的宝刀的锻造人明虚子大师,前年游历四方竟来到了北疆。

我亲自将大师迎进主帐里,抽出那把陌刀给他看,不料他竟还记得。

他捻了捻白胡须,持着酒盏问我,“将军可知此刀为何叫展眉?”

我扬眉笑了笑,说道:“‘长官况自清如水,说与邦人共展眉’,当年我父亲是送我入宫做武官,大师希望我为官清廉,家族为荣,也是寄予晚辈厚望了。”

明虚子微微一顿,说道:“不是,我还记得你父亲贺老将军。他当时来找我,不是说送你入宫做官,是说送你入宫陪太女殿下。”

我有些诧异,父亲当时带着陌刀回来,并未对我说明来历如何,我问道:“那是何意?”

明虚子摸着刀上铭文,说道:“我和家中老妻是青梅竹马,她喜欢游历,可是我不想离开盛京。她在盛京陪了我五十多年,听打铁的丁当声听了五十多年,烘着炎热的炉火烘了五十多年,直到我亲手将她葬下,我才发现,我竟从没为她改变过什么。”

我想打断他,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沉湎于悲伤的回忆对身体并不好,可是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微微抬起了手制止了我。

他继续说道:“曾经我以为永远坚持自己的内心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后来才发现我失去了会为我欢呼的人。当时你父亲说你要入宫,我想到我在你那个年纪,正好搬家遇见她。小巷子里青梅竹马,一直到最后。”

我心下微颤,问道:“所以是?”

明虚子抬眼看我,历尽七十年沧海桑田的眸光,仿佛穿透了我所有混沌的心思,“所以是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像是鸿蒙初开,一道冰刃带着光和寒,破开遮蔽刺进我心里,我无处躲避,只得勉强笑道:“我和陛下一国君臣,休戚相关,也算是同尘共灰了。”

明虚子看了我一眼,饮下盏中酒,自此再无言。

确实是一国君臣,我披挂上阵,面对戎夷时想的只是,总要守住自己的家国,自己的君主。

今年是离开她的第七年,陆陆续续几年的交战后,转机终于来了。

雪崖城外三百里大捷,娄全劝我穷寇莫追,但我知道,只有这一次机会,捣散了他们的王庭,未来非有几十年,不会恢复元气。

我扔了粮草辎重,带着最精锐的八百骑兵,飞驰去直插进草原深处。

我枭首戎夷的王室,但也受了重伤,伤在胸口。我追的太远了,血流得止不住,我知道我没有时间等到回程了。

娄全在我身边,他眼中有泪。我觉得好笑,他最不喜欢软弱的做派,此时却暴露了另一面。不过边关的事交给他我很放心。

我的马鞍下一直带着纸笔,毕竟每一场仗都比南方的烟雨硬得多。

我写了很多,想告诉李祐温我妥协了,天底下确实只有蓬云池的红莲结的子是苦的。

到此时,我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是笼中的鹰,可是没有哪只鹰被放出去之后,还会留恋的徘徊。我早就变成了皇宫里的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