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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宦媚景(62)

作者: 长柏岁 阅读记录

连廊回折空旷,从岸边就能看到亭中央站着道翩然悠闲的身影,锦绣白衣,乌发半落,只闲闲倚立,便是入画般的水墨清贵。

顾江离远远的看到李祐温正在向湖边走,想着这次一定要和她说清楚,自己愿意终身独居,来换取她心中的一席之地。

李祐温在湖边静立片刻,屏退了海棠,提起摩羯云崖纹的袍角,立龙降珠的绣靴踏上回廊的枕木。

一路行过去,木板下流水淙淙,漱玉般清越,沿廊宫灯折出八角光影,安谧透彻的如同她心绪平静。

桃枝亭不长,只是转折多,明明顾江离就在不远处,李祐温还是走了半晌。

九折转到五折,已经能看清顾江离温润的容貌,李祐温忽的感觉自己被人拽住了衣袍。

李祐温回过头,便看到阴云霁一手提着琉璃莲花宫灯,微微喘着气好像跑过来的,一手拽着自己的袖口,止住了自己的步伐。

李祐温恍惚觉得今夜一切都反常,心里忽的提了起来,仿佛被阴云霁传染了一样,跳动得厉害。

阴云霁深深的看了李祐温片刻,目光渐次翻滚折到脚边,下定了决心一撩袍,干脆利落的跪了下来。

莲花宫灯放在身侧,映上水波底荷花纹的宫服,绛红的灯景补子精美。鸦黑的青丝洒满一背,昆仑白玉镂花簪挽在其中,莹润得皎洁。

阴云霁照例跪得温驯,拽着李祐温袖口的手却没放开,这显然和往日行礼不同。

阴云霁璨然一笑,卸下了所有防备,褪下了所有心计,阴柔的声音如银珠落玉盘,缓缓说道:“陛下,臣心悦陛下已久,还请陛下成全。”

李祐温仿佛失了言语,余光看到自己袖口被掐紧得变了形,肯定是拽不动的。

那盏莲花宫灯烛火光耀,自下而上显出阴云霁昳丽绮靡的脸庞。柔软的身体羸弱的不盈宫袍,枯长的细指却固执的前伸,缠绕上金丝交叠的纹路,仿佛磐石生蒲草。

阴云霁的身下是澄瑞湖水,漫起阵阵水雾,清新湿润将他袍底拢在其间,和着他身上的莲花香气流淌在风里。水上点点灯火,随波逐流着明灭,浮光跃金般绵延。

李祐温抬头向远处看去,无数孔明灯在天上飘飘荡荡,温暖的橙红色接连升起,越过皇宫重重昏黄的宫檐瓦片。再远处满天星辰粲焕,如宝石瑰丽眼花缭乱。

可是更远处,破开表象,喧嚣热闹戛然而止,漆黑的夜幕四垂,寂寥孤深,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仿佛没有尽头,令人心惊颤栗。

世人只愿灯火绚烂,为何你偏要闯进幽寒?

李祐温眨眨眼,重又低头看向阴云霁,低低问道:“朝臣攻讦,百姓暗讽?”

阴云霁叩首,“求陛下开恩。”

“青史遗名,奸佞幸臣?”

“求陛下开恩。”

“不得干政,大权旁落?”

“求陛下开恩。”

“一朝恩断,红颜枯老?”

阴云霁闻言身体一僵,仍旧咬牙道:“求陛下开恩。”

他今日急切别无它法,只能抛却所有,跪伏在她脚边,字字泣血,低低哀求。

他寥若寒潭的双眸,浮现出一层脆弱的温暖,就像幽深不见底的陷阱,在上奋力的遮掩几朵鲜花,以期可以引诱得偿所愿。

阴暗狡猾的妖兽,为了得到饵食,不得不走到刺目的阳光下,故作温良乖巧,希图那双干净的手可以抚摸自己的毛皮,合拢自己的伤口。

而他作为报答,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獠牙吐出毒液,杀死每个试图靠近她的人。

阴云霁长睫低垂盖住暗郁,貌似温顺的静静等待,等待着是立即撕破伪装,还是有机会,可以将真面目埋藏一生。

一番对答下来,如同铁石凛然,李祐温怔然片刻,忽然明白了。

“如果日后有人踏荆棘饮霜雪,想要分担殿下的孤寂,还请殿下千万不要拒绝。”

“顾嘉,朕遇到这个人了。”李祐温在心里想道。她倏忽而笑,漫长的疲累终于一扫而空。

李祐温并没有拉回袖口,只是将手从袖口里伸出,握上了阴云霁薄凉的指尖。

忽然感到灼人的温度,阴云霁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李祐温风流俊俏的眉眼,不同于他的脆弱,里面是真正坚实的温暖。

李祐温明朗柔和的笑道:“准奏。”

阴云霁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在心里感激上苍,他何其有幸,能够得到垂怜。

他的心终于安然妥帖,如同饱餐餍足,跪拜道:“谢主隆恩。”

李祐温轻轻一拽,阴云霁就着力道站起身来,提着那盏琉璃莲花灯,静静站在她身边。

朱紫和绛红像两团柔暖的火苗,并排伫立在无数流水浮灯之上。

九折连廊还剩四折,李祐温却不想再走了。她牵着阴云霁的手,向湖边走去,回到乾清宫。

*

李祐温在湖边唤过海棠,淡淡吩咐道:“送顾大人回府。”

顾江离方才虽未曾听见言语,却将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顾江离愣在原地,这怎么可能。他想追出去劝谏,却忽的想到已经答应过李祐温不干涉秋选。

顾江离低头看向回廊,只剩四折,只要李祐温过来,他就能将所有的仰慕都告诉她。

可是她却和旁人翩然远去,不再来了。

☆、女帝番外二:腕间索

到底为什么放任毒蛇一寸寸缠上自己的身体呢?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吗?我安静的躺在柔软的龙榻上,慢慢的思索。

我也不想去思考这些无聊的问题,可是我除此之外无事可做。

我已经躺在床上一月有余,去年午门劝谏我不上早朝的言官恐怕早已暴跳如雷,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也许就如同他们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一样。

内外不通音信,因为阴云霁下令近侍军将后宫围得铁桶一般。三千营京畿巡防,东厂又缇骑四出,抓得诏狱几乎装满。

真是快意啊,我暗暗苦笑,我当皇帝时也没这么肆意妄为过。

当然我现在还是皇帝,躺在床上不能动的皇帝。这就是传说中的“卧龙”吧?我苦中作乐的想。

漫漫白昼,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近在咫尺,我却无力触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一寸寸的伸展照耀,又一寸寸的黯淡退去。

就像缠在我身上五彩斑斓的蟒蛇。

我转头看着我身前的毒蛇,阴云霁察觉到我的视线,抬头冲我露出一个温顺的微笑。

还是那么的绮丽华美,我却不寒而栗。这人究竟有多偏执,我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我想皱一皱眉表达我的反抗,可惜我连这点力气都欠奉,只得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熟料刚闭上就听到那阴冷的声音问道:“陛下怎么不看臣了?”

我闭目不答。

阴云霁淡淡一笑,说道:“左副都御史郑仁昨夜在诏狱大骂臣妖孽祸国,恐怕是留不得了。只是可惜了水灵一个女儿家失了父亲,少不得要臣给她安排个去处了。”

我闻言无奈的睁开了眼睛,努力漫上柔情蜜意看着他,他这才满意。我知道接下来半天,我都要维持这个姿势不能动了。

他在我床边支了桌批折子,这让我有些愤愤然。他夺了我的权不算,还要让我满怀深情的看着就有些过分了。

从前这些折子两个人批倒还轻松些,如今他不假他人之手,一力承担分外辛苦。我看他批折子从早到晚,还要听东厂的汇报,也不知道他羸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

不过不管能不能承受得住,也不干我的事了。费了诸多心力才得到的至高权柄,就算咯出血了他也不能吐出来。

不知道我这个傀儡皇帝要被他留到什么时候才杀,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恐慌。

我倒是不怕死,只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等待。好像高高兴兴的吃了一顿饱饭,下一刻突然就被告知是毒|药,那不膈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