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有灯(72)
她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像母亲对孩子那样温柔。
这些天来郁结的心情,好像终于成了落地的尘埃,秦遥觉得自己不再摇晃了。
梅超,我主动选择的你。
你得跟我在一起。
上次从云海回到粤东之后,秦遥不断地回想梅超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想她帮他挡秦勇拳头的时候,想她帮他管理小院儿的时候,想她不动声色地勾引他的时候。
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记得这么清楚。
他才清醒过来,他得选她。
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孤独的,孤独地吃饭,孤独地睡觉,然后在孤独中怀着对温暖的爱恋而寻找、选择。
茫茫人海,我们互相选择。
梅超靠在他身边,听着他匀长的呼吸,其实已经困极了,但她却撑着不睡。
这就是进入故事的感受么?
她偏头看向身边的人,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乖。
第52章
第二天早上,秦遥醒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卧室里的窗帘半开着,天光渗进房间。
他将醒未醒,单手搭在眼上,轻轻地笑了。
睁眼的时候,房间里不是黑暗的一片,这感觉真好。
秦遥伸手摸一摸身旁她睡过的痕迹,枕头上还隐隐地留有她的发香。
翻身下床的时候,他看到床头柜的台灯下压着一张纸条,“先回校上课了,记得叫客房服务,吃了早餐再走。”
“你倒是想走就走。”秦遥摩挲着纸条轻声说,但语气中并无失落。
这一次的分开,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他不用以各种隐秘地方式去确认她还会不会回来,也不需要让自己用揪玫瑰花那样的方式去猜测她喜不喜欢他。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这是秦遥在梅超身上感受到的。
柳荫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拎着件白色短袖准备进浴室冲澡。
“秦总,查到了。”
“您父亲是为了躲债来的云海,躲债方还是几年前的那位。这一次,欠了对方有将近八十万,您父亲目前以送外卖的方式勉强过活,送外卖的工作地点并不固定,想来也是为了躲债。”
电话挂掉之后,秦遥将手中的白色短袖随手搭在肩头,坐在床边发愣。
一偏头,就可以看到那半扇明窗透进来的初始晨光。
他松了口气,只要秦勇不是专门找梅超的就好。
可片刻之后,心情又沉重起来。
梅超的父母要是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家庭怎么办?
他沿着这个问题想了好一会儿,然后笑自己,还没怎么着呢,想这么多干什么?
想这么多干什么?
这句话几乎搪塞了人的所有真实想法,让人觉得似乎是逃过了一劫。
可事实上,劫难从来都不会被逃过去,只会推后。
也许有人说,推后也比现在面对好,事实上,拖延比直接面对更加消耗能量。
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长期的拖延已经消磨了许多心神。
秦遥只觉得心力交瘁。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觉得如此的疲惫,大学创业的时候连续三天熬夜工作也没觉得这么累过。
秦勇这两个字,于他来说就是一个活着的伤口,肉眼不可见,深入骨髓,似鬼魅般如影随形。
从母亲离世的那天起,他就当自己只剩下一个人。
因为很明显地,他对于秦勇爱不起来,至于恨,他自己心里明白。
他从不去想自己是不是恨秦勇,情感的界定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不恨?可能么?恨?或许吧,但排除掉“不恨 ”这个答案,秦遥下意识地想要寻找另一个回答,或许,或许有那么一个答案,不用让他剩下的人生时时刻刻恨自己的父亲。
秦遥惧怕那个答案,他惧怕面对自己恨父亲的这个事实。
恨一个人是一件会让自己变得很不幸福的事情,尤其是当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这种不幸福也就跟着翻倍。
秦遥狠狠吸口烟,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光芒,他又想起了柳荫那天说的话。
法律上没有父子关系断绝这一说,关系的终结,只能是其中一方的生命结束。
天地这么大,秦遥想,离他远一点,更远一点。
逃避很可耻,但是有用。
可没有人知道那个所谓“有用”的期限,没人知道可以逃多久。
他就在这样的侥幸中,假装平静却担惊受怕地过活着。
没人能够相信,四季酒店的CEO日日夜夜地担惊受怕。
烟灰簌簌地落在深灰色的长毛绒地毯上,秦遥叼着半截烟头,他想,或许现在就是结束逃避的时候了。
他遇到了一个让自己开始考虑余生很多年该怎么过的人了。
得过且过,喘一天气就活一天的想法结束了。
当天黄昏时,秦遥给柳荫打了个电话,让她安排秦勇一周后回津城。
时间一晃到了九月下旬,秦遥站在母亲的墓前等人。
津城是典型的中国北方气候,这个时间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山上的落叶纷纷而下,又华美又凄凉,又是一个生命周期的轮回了。
秦遥坐在墓碑前,看着柳荫将人带上来,“这么些年了,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妈,你可真是傻。”
“今天把人找过来,让你看他一眼,也让他记记你的好,记起我是他儿子,但愿他能够仁慈一点,对我,好一点。”
他对着墓碑话刚说完,自己就笑了,“算了,不用对我好一点,把我忘了就行。”
“你说好不好?你跟他商量一下,让他看在我是他儿子的份儿上,把我忘了。”秦遥有些固执地重复着。
一会儿功夫,柳荫带着人站在他面前,“秦总,人我带到了。”
他点点头,站起身,拍拍身上沾惹的尘埃和草屑。
秦勇有些不耐烦,“把我带到这里干什……”
一眼就瞥见了墓碑上的照片,那是一个笑得很腼腆的女人,长发挽成低矮的发髻,温婉而良善。
柳荫悄悄地走到远处,给他们两个留出空间。
“妈生前就喜欢安静的地方,这地方你看合适吗?”秦遥淡淡地开口。
秦勇没说话,他无赖混账惯了,早就不知道脸皮尊严是个什么东西了,只是在这个女人面前,这个会为他守住破旧院落的傻女人,这个会为他生养子女的傻女人,这个会为他豁出命去的傻女人,他感到无地自容。
喉咙间发干,渐渐有烧灼的感觉。
墓碑上刻着母亲,妻子。
这是这个女人一生之中很沉重的两个角色,耗尽她几乎一生的心血,最后也不出所料地,熬干了她的灯油。
秦勇的眼睛里已经污浊,面相因为常年的赌博躲债而没了生气,良好的五官也让人觉得可鄙。
这是一个大部分时间受本能驱使的人的模样,已经显露出半人半兽的形状。
“妈死的那天,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别怨你。”
与公墓遥遥相对的是连绵的群山,那里已经是一片苍青色,云霭笼罩其间,空灵得像是仙境。
已经许多年不曾愧疚的秦勇,在这一刻用愤怒代替了让自己痛苦的愧疚,“都这么多年了,老子早就不记得了。”
意料之中的反应,秦遥并无波动。
“你欠的高利贷,我已经还了,不会有人再找你要债了,那个院子,我也买回来了,你没处去就回去吧,妈想看到你平安。”
山风之中,秦勇只觉得恐惧。
他有些想逃跑,他不敢见这个傻女人。
看着仓皇下山的佝偻身影,秦遥的脸上冷若冰霜,还好,他还知道怕。
“妈,希望他还念着你,希望他能忘记我。”
柳荫走过来,“秦总,用不用拦住您父亲?”
“不用,他见着了,我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便利店的事,办好了么?”
“办好了,明天就可以移交给您父亲。便利店的盈利收支都很容易操作,您不用担心,这个便利店足够您父亲生活。”